星期天一早，戈壁牧场场长康大民开着他的越野车，带着数码相机，去县城洗照片，到了地方才发现，相机里面的存储卡没有了，哪里还能找到他拍的东西！
前天一早，牧民老韩向康大民报告，说他放养的羊群被狼袭击，咬死了不少。康大民立即带着司机和畜牧干事，驱车100多公里，到老韩的放牧点查看灾情，并用了两天时间，处理死羊，清点了死羊数，拍了照片。康大民准备把照片洗出来，在星期一上班时，召开牧场管理委员会会议，研究如何处理这起狼灾。昨晚回家时，他的妻子柳花还在相机上看过这些照片，怎么现在连卡也没有了呢？
康大民急忙驱车回家找卡，该找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就是没有找到。打电话问妻子柳花，她的手机却关机了。再打电话到她上班的牧场卫生院，卫生院说她轮休，没到单位去。又问她的几个亲友，都说没有见到她。到了午后，仍没有柳花的消息，康大民这下更着急了，卡没找到，连妻子也不知去向！
康大民不知道，此刻柳花正骑着一匹枣红马，向发生狼灾的放牧点飞驰。柳花娘家也是牧民，她从小练就了一身骑马的功夫，早晨康大民去县城后，她借来一匹马，冒着戈壁滩上灼热的气浪，快马加鞭赶向老韩的放牧点。
太阳西下的时候，柳花赶到老韩的家。老韩见场长夫人、牧场女医生单人匹马来到牧场这个最偏远，而且常年没人来的角落，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柳花和老韩说起狼灾的事。老韩说：“我大前天早上起来，到羊圈去，没有看到羊群，只见几只死羊躺在圈里，身上血淋淋的。再出去找，一路上看到东一只、西一只的羊，有活的，也有死的。”
柳花问：“咬死了多少？”
老韩说：“我和康场长他们一块儿清点了一下，咬死了168只，有的还让狼吃了半个身子。”
说着，柳花和老韩来到羊圈。两个月前，柳花和同事曾到这里巡诊，当时这个圈里有300多只羊，现在少了一半，看起来空荡荡的。圈里有大片的污血痕迹。羊群仿佛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挤在一起“咩咩”地叫个不停。
老韩又带柳花看了附近的几个小土堆，那是就地掩埋死羊的地方。羊被狼咬死了，不能卖，也不能吃，要及时掩埋，防止传染疾病。老韩说，因为羊群在逃跑过程中被狼追咬，尸体散落几公里，共埋了好几十处。
柳花问：“这土这么硬，你们几个一两天时间，就能把这么多的死羊埋完？”
老韩一愣，说：“康场长……他亲自带着我们干，干得快嘛。”
柳花突然说：“他跟我讲，没有死这么多羊，你记错了吧？”
“我……”老韩大吃一惊，“我没有……记错啊，我们一起数的，就这个数！”
柳花见老韩说话吞吞吐吐，神色也紧张，就说：“韩大哥，你曾经说过，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绝不推辞。我本来不想让你帮任何忙，但这次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柳花的话，让老韩想起一件往事。十几年前，柳花和一个女同事来这里巡诊，听老韩的妻子说，老韩两天没有排尿了，腹部又胀又痛，想去牧场卫生院就诊，但痛得连马背都上不去。柳花急忙为老韩诊断，发现他患了牧民中比较常见的一种病——尿道炎，看到老韩痛苦得大喊大叫，她顾不得多想，就用导尿管为他导尿，但效果不好，柳花干脆直接用嘴对着导尿管，一口一口地吸尿，直到老韩腹部不胀不疼，才用清水漱了漱口，接着为老韩打针拿药。老韩和妻子感动得眼泪流个不停，要知道，柳花当时还是结婚没几年的小媳妇呀！
这件事老韩一直记在心上，此刻，他看到柳花恳求自己的目光，怎么也无法拒绝，就说：“我跟你说实话……”
老韩跟柳花说话的时候，康大民已经得知柳花借马的事。他想起柳花昨晚曾详细问过狼灾，估计八成去了老韩那里，便发动越野车，急忙赶去。
戈壁滩上只有一些高低不平的小土路，半路上又刮起大风，飞沙走石，昏天黑地。康大民焦急不安，开着车一路颠簸往前赶。到了老韩的放牧点，天早已黑透，一问，柳花果真来了这里，打听了狼灾的情况，但老韩又说柳花已经离开两三个小时了，康大民脑袋里当时就“嗡”了一声。
康大民来时，一路上边开车边向四周观望，没有见到柳花。现在，他基本可以断定，她迷路了！一个女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在狼群出没、人烟稀少的大戈壁上，面临着多大的危险啊！他越想越担忧，赶紧掉转车头，沿途寻找柳花。
大风依然不停地狂啸，戈壁的黑夜显得异常狰狞可怕。一路找下来，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柳花的影子！
到了手机有信号的地方，康大民试着拨打柳花的手机，通了！可是，铃声响了很久，却没人接听！
康大民又将电话打到家里，还是没人接。儿子上大学了，家里只有他和妻子，现在没人接电话，说明柳花没有回去。
柳花究竟怎么了？康大民的心揪成一团！他边找边摁喇叭，还扯开嗓门喊着柳花的名字，但黑沉沉的大戈壁上，回应他的只有狂风的号叫！
康大民和柳花感情很深。他看到她经常夏天冒着四五十度的热浪、冬天顶着刺骨的寒风，到各放牧点巡诊，很是心疼，决定走走门路，把她调到县城医院工作，把家也搬去。可柳花一直不同意，说牧民需要她，她想就在牧场干一辈子。为此，两口子还多次闹不愉快，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感情。柳花是个美丽而又能干的女人，是个处处为丈夫争光而又体贴的妻子，康大民对柳花十分依恋。
康大民开着车在戈壁上来来回回找柳花，渐渐地，天亮了，风也小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正是柳花的电话！他急忙接听，柳花说：“大民，我……走不动了，就在……大胡杨树……这儿。”她的声音很弱，好像很痛苦。
康大民大喊：“你等着，我马上过去！”便猛轰油门，朝柳花说的地方狂奔而去。
康大民和柳花一样，都是在这个牧场长大的，而且同在一个牧业队。柳花说的“大胡杨树”，就在他们那个牧业队的戈壁滩上，他俩谈恋爱时常去那棵树下。胡杨树就是人们说的那种“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腐”的戈壁英雄树。
一个多小时后，康大民看见了那棵胡杨树，柳花正靠坐在胡杨树下，近前看时，只见她满身血迹，面色十分苍白，正在昏睡。
康大民抱起柳花，大声呼喊。
柳花睁开眼睛，微笑了一下，说：“我好害怕……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康大民心疼极了，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柳花断断续续地说，她从老韩那里走后，在大风中迷了路。后来见到这条小河沟，知道顺着河沟可以找到家，可快到这棵胡杨树跟前时，被一股大风猛地一掀，连人带马摔进一条深沟。马受惊逃走了。她的一条腿骨折了，无法行走，想给他打电话，但手机又没信号，就一路爬行到了胡杨树下。在这里昏迷了一阵子，苏醒后看到未接来电，知道这儿有信号，这才给他打了个电话。柳花笑着说：“我知道……到了这儿……你就能……找到我。”
柳花多处受伤，失血过多，身体显得十分虚弱。康大民要抱起柳花往医院送，柳花说特别难受，不让动她，要喝一点水。康大民忙从车上取来矿泉水，把柳花抱在怀里，给她喂水。柳花喝了几口，说感觉好些了，想说说话，休息一会儿再走。
柳花说：“我问清楚了，狼咬死的羊是32只，不是168只。”
康大民脸上“唰”的一下红了。遭受狼灾的这群羊是牧场集体的，由老韩承包放养。柳花说得没错，被咬死的羊只有32只，另外的被康大民安排转移到一个亲戚家，准备悄悄卖掉，也就是说，康大民计划利用这次狼灾，侵吞一笔牧场集体财产。他们将那些血肉模糊的死羊反复组合堆放，拍了很多照片，想作为证据提交牧场管理委员会，认定有168只羊被狼咬死，之后从牧场的资产中一笔勾销。
康大民知道，妻子柳花十分正直，不愿他做任何歪门邪道的事，这件事就瞒着她。但俗话说，知夫莫过妻，她注意到，康大民和司机、畜牧干事从老韩的放牧点回来时，神色有些诡秘，之后康大民一直有些莫名的兴奋和紧张。柳花感到里面一定有问题，就想做一次秘密调查，于是藏了相机的存储卡，又借来马，关了手机，去了老韩的放牧点，这才了解到实情。
柳花眼里涌出了泪水，“你怎么能……背着我，干这种事呢？”
康大民心疼妻子，又觉得她有些过分，就说：“我在牧场也干了20来年了，多少有点功劳，就占公家这一点儿便宜，值得你这样去管吗？连命都不要了？”
柳花情绪十分激动，说：“大民，你不干这事，还是牧场的功臣；干了，你就成……罪人了！我急着……搞清楚这事，又连夜赶回来，是怕你一步走错，再也……无法挽回呀！”
康大民说：“知道内情的这几个人，都靠得住，所有的细节我都考虑到了，不会出事的，你害怕什么呢！”
“可是，我们心里……能踏实吗？”柳花躺在康大民怀中，望着胡杨树挺直的树干和繁茂的枝叶，又说，“记得你说过，做人……就要像胡杨，活得有精神……有骨气，这话……你忘记了吗？”
康大民低下头，说：“我只是想攒一点钱，把家搬到县上去，我们不要在这儿受苦了。”
柳花轻轻摇了摇头，“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牧场……多干几年，但是……恐怕我……做不到了。”
康大民注意到，柳花的气息突然变得十分微弱，不顾柳花反对，急忙抱起她，快步奔向越野车。
柳花却伸出手来，挡住车门，说：“大民，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康大民说：“我都答应！”
柳花说：“不要占……公家的便宜；把儿子……带好；我死了……就埋在……这棵树下。”
康大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顾不停地点头，眼泪成串成串地滴落在柳花身上。
柳花又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了。”然后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康大民如实报告了狼灾数据，没有受到处分。他也打消了去县城的念头，仍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深受牧民的爱戴。
几年后，他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放弃在外省高薪就业的机会，参加并通过了本地招聘高校毕业生到基层工作的考试，即将到这个牧场工作。
康大民将儿子带到那棵胡杨树下，第一次将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儿子听。儿子跪在柳花的墓前，眼含热泪说：“妈妈，您和爸爸都是我心中永远挺立的胡杨，您放心，我也要做一棵胡杨！”
（作者：罗蜀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