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调来的县长姓刘,只因为爱走村串户,用他的话说叫“随便溜达溜达”,因此落下个“溜达县长”的雅号。刘县长溜达,不坐汽车,不带秘书,独自骑着一辆摩托车,上午东乡,下晌西屯,没把儿的流星一样。好在县域不大,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只要一个电话,个把钟头就能赶回县里,误不了大事。
刘县长爱溜达,上任不久就溜达出一些奇事来。
“奖”出来的村霸
这天刘县长溜达到西王乡乡政府,摩托车响声一落就推门进屋,弄得乡长措手不及。因为事先没打招呼,秘书自然没有准备好汇报材料,乡长憋得脸红冒汗,东扯葫芦西拉瓢地瞎掰了一通。
刘县长听不下去了,“你甭给我憋了,走,跟我一起到村里溜达溜达去。”
乡长如释重负,忙说:“到范村去吧。范村弄得不赖。”
刘县长问:“咋个不赖法儿?”
乡长说:“范村的村规民约有特色。”
刘县长问:“啥特色?”
乡长说:“嗨,我也说不清楚,你去了就知道了。”
范村的村长(人们还习惯称村委会主任为村长)叫吕二剩,见县长、乡长光临,觉得风光无限,挺神气地带路兜村转了一圈,最后来到村委会大院看村规民约。只见硕大的公示牌上赫然写着:一、谁家门前被泼了屎尿,奖其300元;二、谁家院里被扔进死猫烂狗,奖其250元;三、谁家院墙被涂了骂街的话,奖其200元……一共十款。下面注明,应奖事实由村委会认定,奖金向全村各户收集。刘县长看了个一头雾水,难解其意。
吕二剩不无得意地解释道:“范村自古就有种恶习,对谁有仇就祸害谁,往人家院门弄屎尿,向院里扔脏物,墙上乱涂等,咋解气咋来。搞过多少次教育,开过多少会,就是制止不了。这种阴损事,都是在深更半夜干的,逮不住人捕不着影儿,咋处置?气得主人跳到房上骂糊涂街,可越骂阴损得越厉害。后来俺就琢磨,咱不是处分不到干缺德事的人吗,咱就奖受害的。钱呢,叫全村人掏。一人做坏事让大伙刮肋条板,就会惹起众怒,遭全村人骂,看他还敢再干?”
刘县长问:“效果怎样?”
二剩说:“硬是这么办了几次,效果不赖,今年还没出过这类事呢。”
乡长说:“范村的做法,打算在全乡推广呢。”
正在这时,一村民跑来大喊:“村长,你家的院门又被人泼了大粪了。”
众人大惊,全都过去观看。
果然,二剩家豪华的黑漆院门上泼了一片黄褐色的屎尿,在强烈的阳光下蒸腾着刺鼻的恶臊臭。台阶上还放了张纸条,上写:宁可再给你发次奖金,也要在上级面前让你出出丑。
吕二剩气歪了鼻子,冲会计吼道:“他娘的,反了不是!你马上去喇叭里喊,这次奖500元,叫各户马上交钱。”
“不用去喊了。这次的奖金,我出。”刘县长拦住了会计,说着掏出300元,递给了二剩,又说,“公约上定多少就奖多少,哪能张口就变呢。”
吕二剩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怔一阵,扔下那三张百元钞票气呼呼地走了。
此后,刘县长又到范村溜达了几趟,弄清了吕二剩依仗权势横行乡里的情况,指导村民召开村民会议罢免了吕二剩的村委会主任职务。新选出的村班子,民主施政,村里的风气也正了,再没出过泼屎、扔死猫这类的事。
“算”出来的贪官
县里要制定小康规划,各乡镇纷纷上报实现小康的进度表,有两年、三年实现的,最慢实现的是五年。“小康办”的领导特兴奋,保守计算,五年后本县也就实现小康了。刘县长没表态,他想,这些数字是乡镇干部算出来的,有多大的水分,难说。最有真实性的还得看老百姓是如何算的。于是又忙着走村串户溜达起来。
这天溜达到辛里庄,刚到村头,摩托车“嘭嘭”响了两声就熄了火。刘县长摸透了这头喝油不吃草的“驴”,支上车梯,拿出工具,三下五除二就治好了摩托车的老毛病。车修好了,却弄了满手油,他就拐进旁边的一个庄户院。
院里只有一位老汉,正守着笸箩搓玉米。刘县长说明来意,老汉挺热情,端来半盆温水,还倒了些洗衣粉,说这物件能去油污。刘县长洗完了手,就帮着老汉搓玉米,边干活边唠起嗑来。
刘县长问:“大爷,您知道啥叫小康吗?”
老汉点头说:“知道,不就是啥人均年收入4000块钱嘛!”
刘县长暗想,这村的小康宣传搞得不错,就又问:“大爷,你家到了小康了吗?”
老汉摇摇头:“俺家差多了。”
刘县长问:“村里有多少户能达到小康呀?”
老汉又摇摇头:“说不准,你想呀,谁家的钱不是存到信用社就是藏在家里,外人咋知道有多少?”
刘县长笑了笑,心想也是,就说:“那就论摆在明面上的东西算,比如家里盖了新房,有拖拉机、摩托车、电视机、洗衣机的就算小康了,咱村这样的有多少户?”
老汉想了想,说:“要论这,村里可不多。”
刘县长又问:“根据这几年过日子的光景,全村过上小康得用几年?”
老汉诡秘地一笑,“这可是道难题,我得好好算算。”
算小康?刘县长想,这老头挺有意思。
老汉找了根木棍在地上划拉了一阵,然后抬起头,认真地说:“得用70年。”
刘县长吓了一跳,忙问:“咋会要那么多年?”
老汉说:“不信你算呀,这些年,当支书、村长、会计的,两三年后就能上了小康,俺村200多户,轮一个遍也得七八十年,俺这还是少说着呢。”
刘县长恍然大悟,原来老汉是借此反映村干部以权谋私的问题呀。
回县后,刘县长责成有关部门去辛里庄,很快查出几位干部的贪污受贿和强征劳力的问题,决定立即查办。
消息传出后,那搓玉米的老汉来找刘县长,见面就说:“县长呀,你是要加快俺村上小康吧?”
刘县长愣了一下,想到老汉“算小康”,这才咂摸出话里的意思。老汉是担心惩贪官像“割韭菜”,割一茬冒一茬。于是就郑重表态:“大爷请放心,往后你村就是我的联系点,没事就去溜达,看谁上台再敢贪!”
老汉笑了,“这敢情好!真要这么着,政策好了,干部强了,民心顺了,俺估摸着,实现小康村也就是三五年的事。”
刘县长也笑了,说老汉挺有参政意识,就请他作为自己的联系人。
“卡”出来的污吏
刘县长在溜达中解决了不少问题,得到了老百姓的赞誉,可也有人撇嘴,不服气的不是旁人,恰恰是眼皮子底下的县直机关。这些执掌各衙门口的不大不小的老爷们,背后叨咕说,刘县长溜达,只会找软乎道儿踩,咋不去姚山店?咋不拔了那土卡子?八成也是怕碰钉子吧。
说起姚山店的土卡子,县直各局委的人,是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姚山店是本县最偏僻的一个镇,三面环山,一面抱水,只有一条大道通县城。可就在这条进镇的大道口上,老百姓硬是设了道土卡子。一间石头垒的小屋,一根横拦马路的木杆,县里来的大小车辆,一律到此停车交费。收费标准不按车,按人头,连司机算,一人100元,少一分甭想过。这条路是县交通局修的,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你镇上的百姓设卡收费呀,而且要价还这么高。县各局哪肯吃这个屈,叫来镇长理论。谁知镇长发话也不行,不交费就是不让过,阎王老子说了也不算。为拔除这个土卡子,某日,交通局、公安局、法院一起出动,警车、警服加警棍,一路警笛奔向姚山店。可刚宣读完公告要拆卡时,哪晓得呼啦啦从镇里涌出来几百村民,挥镐舞锨前来护卡。不管大檐帽门如何解释、劝说,村民们就是不肯让步。为防止激化矛盾,正规军只好作罢。后来镇里的干部又跑了几趟姚山店,愣是没有解决问题。姚山店的土卡子保留至今。因为有此一卡,县衙门的人,无事不去姚山店,有非办不可的事,或是招来镇长耳提面命,或是大驾光临过卡交费。有道是,姚山店的卡子——没治。
姚山店卡子的事,刘县长早有耳闻,不是他不敢去怕丢了面子,而是觉得其中必有根由,本想先从外围了解些情况,可道听途说的全是些皮毛,不得要领。看来是不进虎穴难得虎子,于是他决定去溜达一趟。
刘县长驾驶着摩托直奔姚山店而去。果然,临近镇口横着根红白相间的杉木杆,刘县长只好停下车来。见有车来,小石屋走出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表情倔强,葫芦脸像石头雕的一般,冷冰冰毫无表情,手一伸,绝没半点通融的意思。刘县长并不多言,掏出张百元钞递过去。老头也不给任何收据,钱装进口袋就拉起木杆。刘县长想,此人难交谈,进镇再说吧。于是一加油门就过了卡子。
来之前刘县长就拿定主意,不进镇政府,不会见任何干部,所以他直接来到十字街上。看看表,已经11点多了,一扭车把就停到一家餐馆前。还没到正饭口,餐馆里边没啥人,刘县长就点好了饭菜喝着茶等。
这时,餐馆老板过来热情地打招呼。见老板挺能侃,刘县长就跟他聊起来。三拐两绕就扯到路卡子收费上。
老板一拍大腿道:“你以为收的是过路费呀?错,那收的是饭费。”
刘县长感到奇怪,“镇口设卡咋会是收饭费呢?”
老板嘴一撇,叹了口气解释道:“咱这姚山店,有山有水有野味,县里的官儿都愿来这儿找乐。来了,就得请吃招待,怠慢了哪个都找别扭卡你。今天这拨来,明天那拨来,有时一天来好几拨。他们打猎、钓鱼、品野味,美了,乐了,拍屁股走了,招待费谁出?最后还不是让镇上的老百姓摊呀!时间长了谁受得了?镇长没辙,咱老百姓可有法,设个卡子收费补饭钱。这叫啥,这就叫‘取之于官用之于官’。”
老板摇头晃脑说到这儿,刘县长才悟出此卡难撤的根由,不禁笑问:“你咋知道这般清楚?”
老板诡秘地笑道:“咱是干啥的?开饭店的。县里来客,十顿得有九顿在我这儿宴请,我不清楚谁清楚?再说了,看卡子的老头,就是俺当家子大爷,这主意还是他老人家出的呢,咱不清楚谁明白!”
刘县长心情沉重地走出饭店,意识到这不是个简单撤卡的问题,而是如何加强吏治、防止腐败的大事。他漫无目的地围着山镇转了一圈,感叹着这里真是好山好水,同时也筹划着解决问题的方法。不知不觉他又回到镇口,忽见那杆横了下来,莫非出镇也收费?他迟疑地停下车。
山羊胡老头笑呵呵走过来,脸上没有一丝倔强,深深浅浅的皱纹像朵盛开的菊花:“给,还你一百块钱。”
刘县长纳闷地问:“干嘛退钱?”
老汉笑着支起路杆,“你没吃公饭,收你钱干啥?”
原来还有这规定,刘县长笑道:“看来真是收饭钱呀。”
老汉说:“俺们对好官赖官不一样。快走吧,刘县长,甭耽误你的工夫。”
“你咋知道我是县长?”刘县长感到奇怪。
老汉说:“俺那鬼机灵的侄子,火眼金睛,你一到餐馆,他就猜出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溜达县长了,要不咋会啥都对你说了。”
刘县长暗点头,但又奇怪地问:“你侄子跟我谈的事,你咋这么快就知道了?”
老汉解开怀,得意地摸出个手提电话:“俺侄子早就打来了电话。”
刘县长真是吃了一惊,想不到山乡老汉也有了现代通信工具。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个解决问题的法子,就说:“老大爷,你们姚山店可是个好山好水好地方呀,要是开辟出旅游资源,那可日进斗金,过不了两年就能实现小康。可眼下这根拦路杆,既拦住了贪官污吏也挡住了游客,挡住了财神呀!”
老汉闻听,不由得点点头,“还真是那么个理。”
刘县长说:“我看这样,动员镇民拆除卡子,兴建服务设施,把姚山店搞成旅游胜地,富咱一方百姓。”
老汉说:“那不更得了贪官污吏的意,吃喝玩乐更高级啦?”
刘县长说:“这样,我订上几条规矩,公布于众,你和大伙监督,谁违反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来处理他。咱们把卡子建在老百姓的心里,专门卡那些扰民害民的家伙。”
老汉说:“这主意好。待俺给乡亲们念叨念叨再说。”
后来,姚山店的路卡终于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块60厘米宽2米高的青石碑,上刻本县干部廉政“七不准”,下刻举报电话——13868686688(刘县长的手机号)。树碑的人为了让镇民记住这个号码,在旁边刻着谐音字——姚山发,溜达,溜达,溜溜达达。
(作者:李宗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