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横街上，有一家小小的玉器店，名叫昆吾坊。店主名叫陆鼎方，今年正好58岁。
陆鼎方结婚晚，30多岁才生了个儿子叫陆正明，今年只有23岁，大学刚毕业。陆鼎方的妻子已经过世，为了这个儿子，他算是操透了心，不过陆正明还算争气，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已经通过笔试，接下来就要面试了。可就是这个面试，让陆鼎方心神不宁。隔壁开水果店的阿汪一直在说，现在的公务员考试，笔试是靠硬的，而面试花头多得很，面试成绩也要占总成绩的一半，现在考生都在寻门路烧香，想在面试时加点分。听阿汪这样说，陆鼎方更放不下心来了。他们陆家是靠手艺吃饭，向来不愿求人。到了陆正明这代，手艺断了，可是不愿求人的脾气还是传了下来。陆鼎方虽然也想要去跑跑门路，但一来找不到由头，二来听人说陆正明要考的旅游局现在很热门，而担任主考的局长又很不讲情面，他实在不想去碰一鼻子灰，所以一直没有去。
这一天下雨，生意不太好，从早上起就没几个客人，到了下午，陆鼎方正在店里喝着茶打发时间，突然从外面进来三个人，其中两个是背着旅行包的年轻人，还有一个是打着伞的中年人。那两个年轻人看了半天，挑了几件小东西走了，那中年人放下伞后一直一言不发地看着陈列柜里的样品。等那两个年轻游客一走，陆鼎方连忙迎上去说：“先生，要买点什么吗？”
那个中年人说：“东西不少啊，都是手工的么？”
陆鼎方心里“突”地一跳，看了看那个中年人。陆家祖上是庚子年闹八国联军时从天津卫逃过来的，据说本是明朝顶有名的苏州玉匠陆子冈的子孙，逃到这里来时就带了这块家传的“昆吾坊”招牌和一双手。在这里白手起家，又做了几十年玉匠，等到公私合营，陆鼎方的老爹把招牌摘下来，自己成了玉器厂工人。后来陆鼎方顶职进厂做了20年，玉器厂倒闭了。陆鼎方没办法，幸亏这时候大力提倡发展个体经济，就把搁了快50年的招牌拿出来重新挂上，又开起了昆吾坊。没想到这一做倒是出了名，随着旅游业的发展，陆家昆吾坊的手工玉器工艺品大受游客欢迎，陆鼎方也连续好几次被评为下岗再就业明星。不过陆鼎方小时候听爷爷说过不少玉器店之间勾心斗角的故事，有些店为了搞垮竞争对手，会请一些老法师（也就是精于此行的艺人）来踢场子。老法师进店来就东看西看，哪样东西做得有毛病，定价不实，以次充好，被他扳牢差头，那玉器店的牌子就算砸了。不过老法师也靠硬，只要没差头可扳，肯定不会无中生有，瞎说一气。当初陆鼎方的爷爷逃难来这里重开昆吾坊，白手起家，也不是没招过人忌，但因为昆吾坊货真价实，手工过硬，老法师没扳着差头，反而给昆吾坊扬了名。现在玉器店不多，这种事已经很少了。陆鼎方想到这里，连忙拉开玻璃橱，把那中年人正看着的玉蟹拿出来递给了他，笑着说：“是啊，我们陆家是陆子冈后代，家传四百多年的手艺了。”
中年人接过玉蟹，眉头一扬，“原来是陆子冈的后人，失敬失敬，怪不得叫昆吾坊。”
陆鼎方见那中年人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托住了玉蟹的蟹身，左手手心向上，托在右手手腕下，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果然被我猜中了，这人肯定是个老法师。”一般人拿在手里看，也就是随随便便拿着，只有经常接触小件玉器的人，才会用这种手势。因为东西小，捏在手上一大半被手指遮住，用两根手指托着就能把细节都看清楚了。而手托着到底不够牢靠，所以左手张在右手腕下，以防失手掉下来。陆鼎方做了几十年玉器了，只一看就知道这个中年人不是外行。如果真是来挑眼的老法师，那更不能露怯了。他笑道：“当然，先生也知道这牌子的来历？”
中年人一边托起玉蟹看着，一边说道：“传说陆子冈不但技艺超群，更要紧的是他有一把刻刀，切玉如泥，叫昆吾刀。”
中年人的话一下搔到了陆鼎方心底的痒处，他笑道：“先生这你也知道啊？当初陆子冈学成技艺，就是手头没有一把好刀。那年头苏州街上常有人卖古董，有一次他在一个小摊上买到三指来阔的一片铁，石头都切得开。陆子冈就想，把这个改成刻刀正好。可是叫了铁匠一打，你知道怎么回事？”
中年人看着玉蟹，问：“怎么回事？”
“这片铁怎么烧也不红，放铁砧上一打，铁砧反倒被打凹下一块。陆子冈知道这是个宝贝，可就不知怎么用，于是张贴悬赏，看谁能把这块铁改成刻刀。可是远近有名的铁匠来了不少，谁也没办法。有一天，来了个道士，说这是上古名剑昆吾剑的剑头，他有办法改铸，不过要二百两银子。陆子冈一狠心，就答应下来。”
这回中年人的兴趣也被陆鼎方提起来了。他道：“这道士有什么办法？”
“陆子冈给了这道士二百两银子，让他马上就动手，可是这道士说不行，他还要找一个人。你知道他找谁？”陆鼎方要在这老法师面前摆摆样子，说得也响了起来，“原来是个要饭的女叫花子。这叫花子头发长得拖到地上，浑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道士用篦梳从她头发上篦下了一大把油垢，然后才说：‘行了。’他在这剑头涂上一层油垢，再放进火里烧。说来也怪，以前怎么都烧不红，这回一烧就红。就样连烧三次，这剑头才算烧软，然后就改成了一把刻刀。陆子冈有了这刻刀，这才能独占鳌头，名列吴门四玉中第一位。”
中年人点了点头，笑道：“真有意思。这个玉蟹，就是陆先生你根据横行座的样子雕的吧？”
一听中年人说出这个名字，陆鼎方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心想：“不要看他年纪不算太大，还不是一般的老法师，是老老法师了。”
原来这个玉蟹做得很精致，不过并不完全和真的一样。真的螃蟹，背上是有弧度的，这只玉蟹的背却是平的。陆鼎方说：“先生你知道这个名字么？”
中年人一边看着玉蟹一边说：“明朝人沈淡琴的《梨花庵笔记》里有记载，说当时苏州琢玉，有陆、王、贺、刘四家，公认陆子冈第一，列第二家的王小溪很不服气，相约比试。到了比的那天，王小溪拿出了一支蝴蝶簪，而陆子冈拿出的就是横行玉蟹酒座。当时王小溪觉得玉蟹不及自己的蝴蝶簪逼真，以为自己赢了，没想到陆子冈的玉蟹另有奥妙，这一场比试输得心服口服。”
陆鼎方听得心痒难忍。他虽没读过多少书，这件事在小时候也听爷爷讲起过。他说：“先生你知道是什么奥妙么？”
中年人眼里也是一亮，“《梨花庵笔记》是个孤本，当中有个缺页，偏偏就是陆子冈演示这玉蟹的奥妙缺掉了。陆先生，既然你是陆子冈后人，也会做这种横行座，倒要请教一下到底是哪里有奥妙。”
陆鼎方哈哈一笑，说道：“老祖宗的本事，我也没学成，我这个只算照猫画虎罢了。不过先生你是有缘人，那就给您看看我的传家宝好了。”
他弯下腰，从柜台下方的保险箱里拿出了一个木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只青玉螃蟹，大小和陆鼎方刻的差不多，不过做工要考究得多。中年人仔细打量了一下说：“这是真的横行座么？请问到底有什么奥妙？”
“酒座酒座，当然是放酒杯的。现在没有老酒，开水也一样的。”
陆鼎方又拿出一个小玉杯，倒了一杯开水，说道：“看好了，不要眨眼。”说着，把那只小玉杯往玉蟹背上一放。刚放上去还没什么异样，过了一小会，只见那只玉蟹的八只蟹爪忽然“簌簌”地一动，居然和活了一样横着爬了五步才停下来。
一看见这景象，中年人的嘴巴都张大得合不拢来。陆鼎方得意地说：“听我爷爷说，当初这玉蟹放一杯热酒，能爬一张八仙桌的四个角，叫‘四季发财’。王小溪的蝴蝶簪虽然精致，到底没有横行座巧妙，只好甘拜下风。可惜，年代久了，现在只能爬五步。”
这只玉蟹是他的传家宝，从不轻易拿出来展现，现在认定了中年人是个要来踢场子的老法师，这才拿了出来。只露了露，他就马上用一条绸巾把玉蟹擦干净了收好，重新放回保险箱里。刚放好，那中年人又在看陆鼎方做的玉蟹，说：“陆先生，你做的这个横行座不能爬么？”
陆鼎方叹了口气，说道：“我做的只是个样子货，一步也爬不动，所以便宜。老祖宗的手艺，现在也是绝传了，唉！”
中年人笑了笑，拿起墙角的伞说道：“不会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陆先生，我买一个吧。”
中年人付了钱刚走，门帘一挑，隔壁的阿汪急吼吼地冲了进来。他是陆鼎方家的老邻居，和陆鼎方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他一进来，就压低声音说：“老陆，王局长和你说了些什么？”
陆鼎方很奇怪地说：“什么王局长？”
“你不认识？刚才从你店里出去的人，就是你们正明要考的旅游局的王局长。”
陆鼎方这才大吃一惊，“原来他就是王局长啊！”他把刚才的事跟阿汪一说，阿汪马上就说：“老陆啊，不用说，王局长是看中你这传家宝了。”
一听阿汪这样说，陆鼎方就像挖自己的心头肉一样难受，懊悔不该拿出来献宝。他犹犹豫豫地说：“可是，王局长也根本没有这种意思啊。”
“唉，现在的局长，哪个不是这样。他当然不能明说，这种下雨天过来，买一个你做的东西走，就是为了掼个苗头给你，看你识不识相了。老陆啊，你要真为正明打算，我看你还是把这个传家宝送出去吧。”
这一晚，陆鼎方一整夜都没睡，到后半夜，咬了咬牙，心想：“传家宝也是身外之物，总是小孩的前途要紧。”拿定了主意，连夜拿了个礼盒把那只陆子冈亲手做的横行玉蟹酒座拿出来装好。为防万一，他在礼盒的纸屑上面压了一张昆吾坊的名片，另一面却写了“陆正明”三个字。第二天一大早到了旅游局。本想亲手交给王局长，可是那天旅游局正好在开会，他只好把礼盒让传达室里的门卫转交。交出去时陆鼎方千叮咛万嘱咐，让门卫千万小心，不要砸了，一定要亲手交给王局长。办好这件事回到家里，虽然一桩心事了结了，可是想到以后再看不到这个传家宝，他心里还是觉得空落落的，浑身不自在，晚上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原来是发烧了。陆鼎方的老伴早就过世了，这几天陆正明也要准备面试，一为了不打扰儿子，二来也为了养病，他索性关了几天店，到乡下舅佬家去了。
过了几天，陆鼎方觉得身体已经好了些。吃完午饭，舅佬家的电话响了，是正明打来的。陆鼎方一拿起电话，就听得正明喜不自禁地说已经考取了。一听到这个消息，陆鼎方顿时精神一振。昆吾坊的生意歇了几天，当然不能再歇下去，他告别了舅佬，买了车票就回家。
一回家，刚拉开店门，阿汪又跑了过来。见陆鼎方脸上有了喜色，阿汪自觉功劳不小，递过一根烟凑到陆鼎方跟前，小声说：“老陆，我说得不错吧？现在这社会，要不走点关系，那是什么都做不成的。”陆鼎方连连点头称是。虽然传家宝没有了，但儿子有了个好工作，这点代价也是值得的。阿汪又小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去乡下这几天，王局长来过好几次了。”
陆鼎方愣住了，“王局长还来做什么？”
阿汪叹了口气：“你这人怎么这么钝啊，人家帮了你这个大忙，送一回怎么够！”
听了阿汪的话，陆鼎方心里又不踏实了。可是祖传的古董就那么一件，现在就算想送也送不出了。这天天气不错，又是个星期天，生意很好，他忙起来就把这事忘了。到了傍晚，正要关门，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陆先生，回来了啊。”他回头一看，只见那个中年人夹着一个纸包走了进来。他吃了一惊，忙道：“王局长，您怎么有空过来？”
进了屋，泡上茶，王局长把手上的纸包放在桌上，顺手打开。陆鼎方见纸包里正是自己那天让门卫转交的礼盒，上面还放着一张图纸，看上去好像是块手表。他不解其意，只听王局长笑着说：“我这两天来了几次你都没在，这是贵重古董，没敢让别人转交，还好你今天回来了。”
陆鼎方更是奇怪，说：“王局长，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啊……”
“陆先生，那天门卫给我这礼盒，里面还有一张名片，我就明白你肯定误会了。陆正明能考上，完全是他自己的成绩，和我根本没关系，我那天过来，一是因为自己的兴趣爱好，二来是想看看本地有特色的旅游产品。不过趁这几天我倒是看了个仔细，把这玉蟹会爬的原理大概猜出来了。你看，八只蟹脚和蟹身并不是一块玉雕出来的，用的是两种材质，里面其实跟手表一样有不少轴承，因为太小了，所以你以前根本没看清。它的设计非常巧妙，当蟹身一受热，热胀冷缩，这根横档就伸长。虽然只是伸长一点点，边上的轴承却能把它放大，这样在桌上就爬起来了。”
陆鼎方看着那张图纸，佩服不已地说：“王局长，那为什么现在越爬越少？”
王局长感慨地说：“因为这玉蟹做得太精密了，年代已久，你又很少拿出来让它爬动，我想是因为连接的地方变得粗糙，摩擦力太大的缘故。不管是什么，藏着掖着总会老化，古人有很多东西就这样失传了。陆先生，希望你能再加钻研，开发出和陆子冈的横行座一样的产品，振兴本地的旅游事业，那才是送给我的最好礼物！”
（作者：张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