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超是一个阳光快乐的男孩,正读高三。对于他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优异的学习成绩,优越的家庭条件,都是他令人羡慕的资本。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脸上不见了以往那明朗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忧虑、几分迷茫。他整天心事重重,精神恍惚,学习成绩大幅下滑。
对于他的变化,班主任赵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光赵老师着急,校长也着急:高考在即,张超的成绩这般滑落下去,怎会考得好?考不出好成绩,怎么对得起张超的爸爸张副市长?对不起张副市长,以后怎么好意思开口找张副市长办事?在校长的计划里,张超是他手中的一步棋,只有走好这步棋,以后为学校争取资金啦,为教师谋取福利啦,还有个人的进步啦等,才能实现。
校长反复催促赵老师,“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张超的成绩搞上去,只要张超能考上名牌大学,你就是学校的功臣,学校要重奖。”
赵老师断定,这个孩子得的是心病,心病只能用心药来医。她跟张超谈了几次心,想了解症结,对症下药。但是每次谈话,每当问他有什么心事时,张超都面露警惕之色,或一言不发,或支支吾吾,将心事捂得严严实实。
赵老师没了办法,只能打电话找张超的母亲沟通,请她抽时间来学校一趟。
张超母亲担心地问:“张超是不是闯祸了?”
赵老师说:“那倒没有,这孩子只是情绪不太正常,可能有点心理负担,会不会是面临高考,他的压力太大了?”
张超母亲沉默了一下,说:“赵老师,我家里最近出了点事,可能影响到了孩子。我现在顾不上管张超了,还请您多费点心。”
赵老师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张超母亲略一沉吟,才说:“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是这样,老张的身体出了点状况,我天天在医院里照顾他。”
赵老师吃了一惊,“张市长住院了?不要紧吧?是什么病?”
张超母亲似乎不想多说:“目前还没有确诊。赵老师,张超请你多费心了。我马上还要陪老张去做检查,咱们以后再聊吧。”说罢,挂了电话。
赵老师放下电话,心里已明白张超情绪低落的原因所在:这孩子是在为父亲的身体担忧。
这天放学后,赵老师在校门口叫住张超,问他:“张超,听说你爸爸生病了?”
张超抬头看了赵老师一眼,默默地低下了头。
赵老师劝解道:“张超,我知道你是为你爸爸的身体担心,可是,你担心有什么用呢?你又帮不上什么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自己,认真学习,别让你爸爸为你分心,让他安心养病。你放心,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什么病也能治好。”
张超却摇了摇头,“老师,医生也救不了他,我爸的病是……”他欲言又止。
赵老师心中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你爸的病……挺严重?到底是什么病啊?”
张超的眼里突然涌上了泪水,哀求道:“老师,求你,不要再问了。”
赵老师感觉到,这孩子似乎有难言之隐,她疼惜地拉起张超的手,“张超,老师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如果你相信我,有什么事情尽管跟我说。你放心,无论什么事,我都会为你保密的。”
张超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赵老师,“老师,你真的能保密?”
赵老师郑重地点点头。张超的眼泪涌出,终于开口吐出了憋在心里的话,“老师,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求你帮帮我吧。”
事情开始于两个月前。那是一个惊恐的不眠之夜。
那天半夜,张超复习完功课,刚躺下不久,爸爸回来了。他听到妈妈问:“老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爸爸没有回答,却问妈妈:“超超睡了没有?”妈妈说:“刚睡下,有什么事吗?”
爸爸惶恐的声音,“出事了,我们要有麻烦了。”妈妈吃惊地问:“出什么事了?”
爸爸没有马上回答,说:“千万别让超超听见。”说着,他走到张超房间门口,推开门,轻声喊:“超超,超超。”
到底什么事怕自己听到?张超心中好奇,装着睡熟了,没有应声。
爸爸放心地关上了门。张超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只听妈妈焦急地问:“老张,你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爸爸说:“盛达公司出事了,王盛达被抓起来了,牵连出不少人。”
妈妈“啊”的一声,似乎吓呆了,颤声问:“他把你也……供出来了?”
张超也是吃了一惊,王盛达这人他认识,是房地产公司的大老板,他跟爸爸是同学,经常来家里玩,出手很大方。今年春节,他送给张超的压岁钱是一张银行卡,当时爸爸问里面有多少钱,他说只有几百元,是给孩子买书的。张超后来去银行柜员机一查,里面竟有2万元,他吓坏了,这不是行贿吗?他马上把卡交给了爸爸,让他还给王叔叔。爸爸得知卡里的款额后,也很生气,骂道:“这个王盛达,这不是要害我吗?”
王叔叔一出事,爸爸为什么这么不安呢?难道那张银行卡没还给人家?张超悄悄地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向外看去。
只见爸爸坐在沙发上,正在大口大口地抽烟。妈妈脸色凄惶,似乎大难临头的样子。
爸爸问:“他上次送来的那笔钱呢?”
“我都存了,你放心,我是分开存的,在好几个银行,都是用儿子的名字存的。”
爸爸埋怨道:“你怎么这么糊涂!怎么可以用儿子的名字?现在人家一查就查出来了。”
妈妈委屈地说:“这钱是给儿子将来留学准备的,我就用了他的名字,我哪里想到会出事啊?”
张超的心沉了下去,从爸爸妈妈的表情和口气来看,绝不是一张银行卡那么简单,好像是拿了王叔叔一大笔钱……一想到这里,张超浑身上下一片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爸爸长叹一声:“完了,这下完了,唉,当初就不该收这笔钱,我早该想到有今天的。”
妈妈流着泪,说:“全怪我,老张,咱这全都是为了超超啊。要不这样,明天我就去自首,就说这笔钱是我收的,你根本不知道。”
爸爸苦笑着摇摇头,“没用的,这步丢车保帅的棋谁都能看得出来。唉,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还是听天由命吧。希望王盛达看在以往我对他不薄的情分上,别把我供出来。不过,难啊……”
妈妈呜咽着说:“咱们怎么这么倒霉啊?别人那么贪、收那么多都没事,我们就收了这么一次……”
爸爸嘘了一声,指指张超的房间说:“别哭了,别把超超吵醒了。”
妈妈立刻止住哭声,“老张,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爸爸狠抽了一口烟,说:“还是早作防范吧。你现在就去把存折、现金清点一下,明天全部转移到你妈那儿。”
妈妈应了一声,慌慌张张起身收拾去了。
张超听到这里,不由双腿发软,他倚在墙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以往在他眼里无比高大、可敬可爱的爸爸瞬间形象坍塌,变成了一个可恶的贪官、蛀虫。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呀?一瞬间,他恨极了爸爸妈妈。但再一转念,爸爸妈妈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他们为自己的将来设计了一条金光大道:考上名牌大学,然后出国留学……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回到了客厅,将一包东西放到茶几上:“都在这里了。”
爸爸惊悸地看了一眼那个包,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枚即将爆炸的炸弹,问:“有多少?”
妈妈伸出了三个手指。张超正要猜是3万还是30万时,爸爸已经跳了起来:“怎么这么多?”妈妈说:“除了王盛达那一笔,其他的都是人家在过年过节或是你住院时送的,看着三百五百的不起眼,可攒起来就多了。”
爸爸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完了,够杀头的了!”
妈妈说:“不会吧?现在300万够不上死刑。”
爸爸绝望地说:“我跟你说,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坐牢!”
往下,爸爸、妈妈说了什么,张超一句都没有听到,他已经被那个数字吓傻了:300万!300万啊!
在校门口,张超把爸爸可能受贿的事情告诉了赵老师,当然,他并没有告诉赵老师那个令人震惊的数字。
即便如此,赵老师听完,也是非常震惊,因为张副市长在老百姓中的口碑非常好,万没想到,他竟然也涉嫌受贿。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斟酌了一下,说:“张超,你还是个孩子,大人的事情,他们自己会处理的,你并不需要担心。”
“可是,我不能眼看着我爸爸变成今天这样子。看到他那么痛苦,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办。”
赵老师问:“你爸爸怎么样?”
张超说:“我爸快挺不住了。”
原来,在度过那个惊恐不安的夜晚后,张超家里的气氛就变了。尽管爸爸妈妈在张超面前还是强作笑颜,但背过身,他们就会长吁短叹。从爸爸的眼睛里,张超经常能够看到深藏其中的慌乱、恐惧。每个夜晚,他都能听到从父母屋里传出的叹息声,叹息声经常持续到天亮。
爸爸的精神越来越差,他先是失眠,每晚都要借助安眠药才能入睡,但很快安眠药都不起作用了,开始彻夜不眠,整夜像困兽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
后来,他就患上一种怪病,那就是不敢过夜晚,不敢上床。到了晚上,他宁愿躺在地板上也不愿上床。有一次,张超见他躺在地板上,空洞地大睁着眼睛,就劝他到床上去。爸爸惊恐地摆手,说床上有一个恶魔,只要他一上去,一闭眼,恶魔就会把他抓去。
爸爸的身体飞速地消瘦下去,但他白天还是拼命地工作,似乎只有借助工作才能赶走心里的恐惧。但他的这种精神状态却让他频出状况,有一次在教育信息系统的反腐倡廉会上,他讲话时,一时走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讲到一半,竟然痛哭失声。还有一次,他刚下楼,恰逢公安局长开着警车来政府办事,他看到警车后,脸色惨白,等公安局长下车后跑过来跟他握手时,他竟然伸出了两只手。那样子,就像是在等待一副手铐。
后来,爸爸的身体终于顶不住了,不得不入院休息治疗。医院动用了各种先进的仪器,聘请了各方专家、教授会诊,到最后也没查出张副市长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只能将这种怪病称为“夜晚恐惧症”。至于病因,众人莫衷一是。
张超明白,爸爸的精神已经出问题了。巨大的恐惧已经快要将他压垮了,这样发展下去,最后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彻底崩溃。
这些天,张超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在犹豫不决,要不要看着爸爸这样发展下去。
现在,他信任地看着赵老师,“老师,其实我有个办法,能让我爸爸得到解脱,不再这样遭受心灵的折磨,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
赵老师问:“你有什么办法?”
张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赵老师,我觉得,驱走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你所恐惧的。我想,我爸爸现在最恐惧的就是锒铛入狱,如果让他直接面对这个结果的话,或许他就能得到解脱。”
赵老师疑惑地看着张超,不明所以。
张超又说:“我最恨的就是那个王盛达,恨他拉我爸爸下水,虽然我心里不希望他供出我爸爸,可现在我又盼望他尽早供出来,这样的话,我爸爸才会早日解脱,即使去坐牢,也比现在不死不活要好。”
赵老师有些明白了,“难道你是想……”
张超点点头,“是,我想去举报我爸爸。可我总是下不了决心,他是我的爸爸,我怎么可以亲手把他送进监狱?老师,您告诉我,我这么做对不对?”
赵老师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孩子,竟然想到要去举报自己的父亲,毕竟其父罪行尚未暴露,以后能否暴露也很难说,大义灭亲虽然值得赞赏,将其父送进监狱却有悖情理,其父能接受、面对这个结果吗?会不会出其他意外?如果出了意外,这孩子只怕要内疚、痛苦一辈子!
张超满脸期待、信任地看着赵老师,盼望她指点迷津。
赵老师沉思半晌,说道:“孩子,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但只要你想清楚了,觉得这么做对你爸爸好,就下决心去做吧。”
张超点点头,下了决心,“我不能看着他再这样煎熬下去了。”
一周后,市纪委接到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中提供了张副市长与王盛达金钱来往的线索,并提供了张副市长家巨额财产的藏匿之处。由于是匿名举报,纪委刚开始并没有非常重视,只是派人去找张副市长了解情况,没想到,找到张副市长后,张副市长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交代完毕后,他如释重负,对调查人员说:“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张副市长的落马在社会上引起轰动,那个熟知内情的神秘的举报人也成了大家猜测的对象。
后来,案情明了后,张超去看守所探望等待宣判的爸爸。见面的时候,想到是自己将爸爸送到了这里,他歉疚万分,不敢看爸爸的眼睛,低着头问:“爸爸,你好吗?”
爸爸的精神不错,说:“好,我很好。现在我虽然失去自由,但内心安宁,吃得下睡得着,比在外面内心煎熬、生不如死好多了。孩子,我真的感谢那个举报我的人呢。”
张超泪眼模糊,“爸爸……”
爸爸说:“好孩子,爸爸做了错事,罪有应得。爸爸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但你放心,爸爸在里面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去跟你们团聚。”
张超再也忍不住,哽咽着说:“爸爸,是我对不起你,其实,那个举报你的人是……”
爸爸打断他,“好孩子,你做得对。”
张超一惊,“爸,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除了你,谁还会知道咱家里的钱转移到什么地方呢?孩子,你不必内疚,即便你不举报,我也忍受不了那无穷无尽的恐惧,准备要去自首了。这,是我应得的结局!”
(作者:黄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