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老龄委组织我们几个笔杆子，为几位即将离任的老领导写回忆录。私下里，我们悄悄议论：这是叫我们去为老领导歌功颂德，抚慰他们失落的心，为他们的仕途画个漂亮的句号。
我负责撰写的是市纪委书记的回忆录，此人与包公同姓，是一个清清瘦瘦、白白净净的小老头，却被称为“黑老包”。老龄委主任姓魏，是个快退休的老太太，事前特意叮嘱我：“这个老包可不好写，小心点，别让他乱放炮，把你的稿子弄得硝烟弥漫，一纸火药味。”
不对呀！据传，在30多年的仕途中，包书记一步一个脚印，政绩卓著，有口皆碑，特别是当上纪委书记后，更是铁面无私，大大小小的贪官被他拉落马下，形形色色的“李鬼”在他面前原形毕露，民间已把他传得神乎其神。有一次，包书记率队去验收一个园林小区，绕了一圈，尽见花红树绿，同行的人赞不绝口，只等他签字验收，他却仰望青天，一声长叹：“人在做，天在看，难道你们就不怕老天爷怒发冲冠，揭了你们的老底？”话音刚落，狂风大作，一片片花草、一棵棵树木被连根拔起。“老底”露了出来：那些花草、树木都是临时栽种在水泥地上，只盖了一层浅土，简直就是猫盖屎……写包书记这样的铁腕领导，那才带劲哩！
我满怀信心去采访，到了包书记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非常简陋，最显眼的是墙上镶着的一面明镜。见了面，包书记果然名不虚传，没有半句寒暄，快人快语，“我说什么你写什么，不许掺水！”采访开始，第一句开场白，他就放了一记响炮，“我是弄虚作假才当上官的，你信不信？”我一下目瞪口呆，还真让魏主任说着了，这火药味够浓的！包书记只顾往下说：“要退下来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不想说别的，只想说说我的第一顶乌纱帽，县教育局局长。”
看来包书记早有准备，他两道剑眉一挑，面对录音机，缓缓说开了：大学毕业，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他被“发配”到一所山村中学当老师。多年后，全国恢复高考，县里也恢复统考，这一年，他教的正好是初中毕业班。他谈了个女朋友，在县教育局当资料员，两人的关系还处于“地下”，无人知晓。女朋友恰好保管初中统考试卷，想把他调进城，于是偷偷抄写了一份试卷给他，结果，他教的毕业班考了全县第一名。包书记坦言道：“实际上，那所山村中学条件太差了，当时教书就是‘放羊’，今天学工，明天学农，学生的学习一塌糊涂，就是事先全班都做过一遍试题，也还有人不及格。”
包书记起身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小心翼翼地从袋中取出一份发黄的试卷，不用猜，这就是当年偷偷复印的那份试卷。试卷外面套着一层塑料膜，依然板板扎扎，像是保管珍贵文物一样。晃眼间，我瞥见试卷题头写着“知耻而进”四个红字，耀眼夺目。轻飘飘的试卷，在包书记手里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手臂微微颤抖：“30多年了，我一直保存着这份试卷，为的是警钟长鸣！”我心头一震，包书记这不是自揭疮疤吗？
收起试卷，包书记继续往下说：“当年弄虚作假，本来只想调进城，满足女朋友的愿望，没想到，正赶上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时代，一所山村中学考了全县第一名，可谓轰动一时。更想不到的是，时逢干部政策做重大调整，他因此来了个‘三级跳’，当了县教育局局长。”说到这里，包书记一脸愧色，“接到任命，我骑虎难下，犹豫不决，要不要去承认错误，接受处罚？左思右想，想到那些破旧不堪的教室、漫山遍野‘放羊’的学生，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把任命当成老天爷对我的处罚，顺应时代，大干一场！我是怀着负罪的心情去上任的，对自己说：姓包的，你不是去当官，而是去接受处罚的——你弄虚作假，罚你去改变全县的教育状况！”
几年过去，全县的教育状况大为改观，以后他就一帆风顺，职务一级一级往上升，县长、县委书记、市长、市委副书记、市纪委书记……包书记的声音越来越沉重，“一想到我是弄虚作假当上官的，心里就愧得慌，为了弥补那次错误，我只有拼命工作。谁想，越是拼命工作，官当得越大，我越是惴惴不安。就要退下来了，憋了30多年，再不说出来，怎么对得起我的良心？”
说着，包书记踱到那面明镜前，冷不丁地问：“知道我为什么在办公室墙上镶一面镜子吗？”不待我回答，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一面照妖镜。我要让镜子里这个人天天面对明镜，时时刻刻自我监视，老老实实接受一辈子处罚！”
我万万没料到采访会是这个样子，包书记的结束语在我耳边久久震响：“别人都说我是黑老包，铁面无私，打假心狠手辣，其实，我是把那些弄虚作假的人当成我自己来打，我打的是我愧疚的灵魂！”几个笔杆子听了我的采访录音，纷纷议论，这个说：“真是黑老包呀，对自己下手也这么狠！”那个道：“这才是共产党的纪检干部，光明磊落，佩服，佩服！”
我把采访结果向魏主任作了汇报，魏主任一听脸就白了，“不行，这事不能写！别的老领导都是为自己树碑立传，芝麻恨不得说成西瓜，这个老包，专揭自己的伤疤……老包就要退下来了，就算真有其事也不能写，要是写了，记录在案，他成什么人了？”
听说魏主任不让写，包书记一把揪住我，去找魏主任理论。魏主任苦口婆心劝说：“30多年前的事了，你不说，谁会知道？”包书记理直气壮：“别的事，我不说大家也看得见，这件事，我不说就没人知道。正因为没人知道，所以，非说不可！我不能像一只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魏主任说不过包书记，耍起赖来，“我是这次组稿的负责人，我说不行就不行！”包书记火了，“不就是一个主任，多大的官？说实话，是不是怕我连累你，惹火烧身？你要是敢利用职权营私舞弊，我连你一起打！”
两人当着我的面吵得面红耳赤，包书记甩手而去，魏主任竟像个小女孩一样嘤嘤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对我说：“这些年，没有我的保护，他早被明枪暗箭穿成了窟窿。多少人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想抓他的尾巴抓不到，他倒好，要退了，主动竖起尾巴给那些人当靶子！”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魏主任就是30年前那个偷偷复印统考试卷给包书记的女朋友，就是如今的包夫人！
几个笔杆子都交了稿，我还迟迟没有动手，包书记几次打电话询问，我支支吾吾想搪塞过去，“包书记，我……能不能不写这件事？”他大发雷霆，“你写不写？你不写，我自己写！”
犹豫中，魏主任打来电话，“写吧，就按他说的写，不写，死老头子要跟我离婚！”离婚？我感觉事态严重，又一次去了包书记的办公室，话没说完，他就笑弯了腰，“这老婆子，还是我黑老包的压寨夫人哩，这么不经吓！哎，千万别告诉老婆子，我是吓唬她的，保密！”这时的包书记笑容灿烂，脸上还挂着一丝小小的得意，看上去更像一个爱搞恶作剧的老顽童。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写这件事，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包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出了心里话：“作为纪委书记，每当看到贪官落马，我并不高兴，反而心痛。很多干部，原本是可以避免悲剧发生的，可惜啊！我是想通过这件事，告诉每一个干部，我黑老包也会犯错误，谁都不是圣贤，都会有一念之差，只要知道踩刹车，知耻而进，就能为社会作出贡献。这，就算我对纪检工作做出的最后一点贡献吧，回去好好写！”
其实不用我写，只要将采访录音稍加整理，就是一篇精彩的檄文，只是，声讨的是包书记自己。稿子完成后，我在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个纪检干部的赤诚之心，一个共产党员的坦荡襟怀。我相信，这篇檄文丝毫不会有损包书记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只会使这个神乎其神的“黑老包”更真实、更可爱、更让人敬重！
退下来后，包书记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有人说他犯错误了，有人说他执行秘密使命去了，有人说他怕遭人报复远走高飞了，只有我知道，他带着老伴到那所山村中学支教去了……
（作者：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