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 首页 > 浙里廉风 > 藕花洲杯 > 第二届 > 三等奖

丽都恩仇记

2024-12-18 09:54 来源: 浙江省纪委省监委网站

  省纪委信访办副主任李宇清空降到丽都县任纪委书记。赴任前夕,他去父亲那儿告别。

  李宇清的父亲李洪是个“老知青”,20世纪70年代曾在丽都县红太阳公社红旗大队插队落户。此刻,他正抱病在家。听说儿子要去丽都县工作,他从床上挣扎起来,拉着宇清的手,说:“你要去丽都县,有件事爹不得不说。”

  1972年冬,李洪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他约村里几位要好的男女青年一起喝酒庆贺。酒至半酣,李洪说:“什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看是跟劳改没有两样。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谁知第二天一早,李洪还没起床,便被五花大绑押上拖拉机,送到公社的一个小仓库里关押,由一名民兵看守。至半夜,那位看守他的民兵对他说:“他们说你昨晚讲的话和林彪的言论如出一辙,是现行反革命。他们已经把你的材料上报了。你还是快逃吧!”李洪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这才隐隐约约想起昨晚喝酒的事。他问那民兵:“是哪个王八蛋害我?”那民兵说:“听说是红旗大队的团支书王小兰。”

  这王小兰是当地出名的美女,追她的人不少,而她却看上李洪的气质和才华,多次向李洪发起爱情攻势。李洪觉得王小兰私心太重,更不能容忍她爱打小报告整人的习惯,所以始终和她保持距离。而昨天晚上,王小兰以祝贺为名来找李洪……

  容不得李洪多想,那民兵打开仓库大门,连推带拖,和李洪一起逃出公社大院。到了荒郊野外,那民兵对李洪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说着,他脱下手上一块半旧的上海牌手表:“我没带钱,你拿上这个吧,万不得已时也可卖几块钱当路费。”

  后来,李洪逃到外省,去投奔一位高中时的同学——那是一位已经当了大队党支书的女知青。此后,两人恋爱、结婚,并生下李宇清。而对王小兰的怨恨和那位民兵的感恩,却始终沉甸甸地压在李洪的心头。多年以后,李洪才打听到,王小兰当时是怕他上了大学就远走高飞,检举他的目的是想取消他上大学的资格,没想到竟给他带来这大祸。为此,她一直后悔不已。自那以后,王小兰终日以泪洗面,神志恍惚。那位民兵叫胡大海,因私放李洪被判5年徒刑,留下家里的妻儿,好不凄惨。

  李洪说到这里,双手颤抖地拿出一块已经发黄的上海牌手表,郑重其事地对李宇清说:“我这辈子已无法报恩了。俗话说,父债子还,你这次去丽都县任职,若能代我找到胡大海,物归原主,再帮他一把。如果他不在了,你要照顾好他的后代,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李宇清眼噙泪花,神色庄严地接过那块上海牌手表,告别老人,匆匆往丽都县赴任去了。

  李宇清正式上任了。当天傍晚,纪委办公室主任小张领李宇清去县政府招待所安顿。车刚到招待所门口,突然闪出一位约三十来岁年纪,憔悴而又不失俏丽的女人,双手举起一块纸牌,上面写着三个大红“冤”字。驾驶员正欲绕道,李宇清急喊“停车”,便钻出小车,来到那女人面前,和蔼地说:“大姐,请问你有什么冤情?”那女人颤巍巍地问:“你是新来的李书记吧?”李宇清点点头。那女人大哭道:“我冤屈哪!”李宇清问:“你带举报信了吗?”那女人赶忙拿出一叠打字稿,双手递给李宇清,大哭着说:“李书记,我冤哪!”李宇清说:“只要你告得有理,共产党的希望之门永远向老百姓敞开着。你看,我现在连家都还没安顿下来……这样吧,我叫李宇清,在县纪委工作,今后你若有事,随时可以找我。”

  那女人走后,小张提醒李宇清说:“这女人是一位老上访户,她的案子可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夜深了,李宇清陷入沉思。那女人名叫朱美丽,是本县朱庄镇小学的一位教师。两年前的一个晚上,朱庄镇镇委书记叶明魁酒醉后路过朱美丽家门口,见屋里灯还亮着,便搭讪着走进朱美丽家里。见其丈夫不在,便起邪念,企图对其强行奸污。恰在此时,朱美丽的丈夫李玉成回来了,眼见这不堪入目的一幕,对着叶明魁挥拳便打。叶明魁挨了一拳,一个翻身推了李玉成一把,李玉成一个踉跄,跌在屋角落一个矮柜上,脊椎骨跌断,坐骨神经受伤,落下终身残疾。对此,丽都县公安局曾于第一时间介入,并将叶明魁刑事拘留。可是,半个月后,丽都县检察院却以“证据不足”为由,不予批捕,公安局只好放人,县里也只是将叶明魁调任桃花镇镇委书记。在此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朱美丽到处上访,而纪委说,案子已进入司法程序,不好再行介入;公安局说已经尽力,检察院不批捕,他们也没有办法;检察院则说,作为故意伤害案,叶明魁推李玉成时无目击证人;作为强奸案,又无精液作为证据。就这样,这案子竟成了“三不管”案。

  第二天,李宇清召小张来到办公室,问:“你说朱美丽案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张说:“朱美丽案是一个情节非常简单而背景却又非常复杂的案子。李书记,您刚到丽都县才第一天,我劝您还是暂时不要插手这案子为好!”

  李宇清不假思索地说:“听了你所说的两个‘非常’,我对这个案子非常感兴趣。我决定直接抓这个案子,希望你能及时为我提供线索。”

  小张苦笑一下,说:“公安局的王局长是破案高手,您到他那儿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当天下午,李宇清直奔公安局。王局长告诉李宇清,在向检察院正式报批之前,他曾和舒检察长交流过,那时,老舒还拍案而起,说这等败类,非惩处不可!可是,第三天,等我们把材料报到检察院,这老舒的态度居然来了180度的大转弯。王局长神态严肃地强调:“我们办的这个案子,证据非常充足,叶明魁也已供认不讳。而到了检察院,叶明魁居然全部翻供。可我敢说,如果这是错案,我愿意主动辞职。”

  李宇清心里明白了一半。他告别老王,立马赶到检察院找到舒检察长。舒检察长早就听说县里新来了个纪委书记,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插手曾经令他为难的朱美丽案,更没有想到他会在上任第一天就亲自找上门来。当他听了李宇清说明来意以后,马上打电话叫来两位检察官,说:“你俩把叶明魁案的审查结果向李书记汇报一下。”

  从口供、证据、司法程序、法律条文等角度,两位检察官把不批捕的理由说得条条在理。

  李宇清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辞。连续三天,李宇清都在苦思冥想。他绝不相信朱美丽是诬告,更不相信李玉成是自残。他坚信公安局王局长讲的是真话。而舒检察长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若和叶明魁有什么瓜葛,那他为什么在得知案情的第一时间会拍案而起呢?他猛地又回忆起老舒初见他时那尴尬的神态。李宇清想到这里,心里豁然开朗:这背后一定有一只更大的推手,而且,这推手的职务肯定比检察长要高。也许,就算把这只推手找到,自己也无可奈何。但不管怎样,必须一查到底!

  三天后,李宇清找到组织部王部长,请求以组织部牵头,纪委和公安局配合,三家联手,秘密成立调查组,力求查清叶明魁的所有社会关系,进而找到那只幕后推手。

  这一天,李宇清来到朱美丽家。脸色苍白的李玉成躺在床上,一脸疲惫的朱美丽胳膊上缠着黑纱,神态比那天在招待所门口见到的更显憔悴。

  李宇清问:“你胳膊上的黑纱是怎么回事?”

  朱美丽说:“我母亲掉到河里淹死了。”

  她又告诉李宇清:“母亲年轻时因失恋而报复男方,后又后悔,长期的自我折磨,最后导致精神分裂症,多年来时好时坏。我家出这事后,母亲再一次受到重大刺激,精神完全失常。那天我去招待所找你,母亲无人看管,到处乱窜,掉到河里……”

  李宇清一听“年轻”“失恋”“报复”这一连串词汇,忙问:“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王小兰。”

  “你母亲娘家是不是住红旗村?”

  “对了,我小时候那里真的叫‘红旗大队’,80年代初又恢复叫白济村。”

  李宇清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差点跌倒……天哪,自己往来奔波为其鸣冤的竟是父亲的仇人之女。他的脑海里仿佛浮现当年父亲被五花大绑的情景,又看看眼前这可怜的女人以及这四壁空空的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把口袋里仅有的500元钱塞进朱美丽手中,便翻身跳上自行车,逃一般地回到县城。

  半个月后,联合调查组对叶明魁所有沾边的亲朋好友统统查了个遍,共梳理出2357人。其中担任正处以上职务的只有1人,那就是本市分管政法、宣传的市委副书记胡继海,他是叶明魁的堂叔。调查组还查明:叶明魁,原名胡明魁,原籍是天阳乡白济村,5岁时父亲死在劳改农场,母亲为生活所迫,带他改嫁奉天乡一位叶姓的男人,才改姓叶。

  姓胡?白济村?父亲死在劳改场?李宇清听到这里,心跳猛地加快,便打断汇报,问:“查过叶明魁生父叫什么名字吗?”

  “查过,叫胡大海,系市委副书记胡继海的堂兄,1972年12月被判刑,1975年因病死于劳改农场。”

  李宇清脑子里“嗡”的一声,身子像是一下子掉进万丈深渊,一下子又被提至九霄云上……

  大家面面相觑,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还是组织部王部长打破了僵局,他说:“查来查去,竟查到我们的市委领导头上。”

  公安局长老王几乎吼叫着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管牵涉到什么人,都照查不误!”

  王部长叹了口气,说:“可是……第一,我们没有掌握任何能证明此案与胡书记有关的证据;第二,我们几位都是副处级,没有调查市委副书记的权力呀。”

  王局长说:“那依你看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让这案子成为‘无头案’?”接着又冲着默不作声的李宇清说:“李书记,这把火是你点的,你说,接下去怎么办?”

  李宇清却对王部长说:“你能不能以私人的名义去接触一下市委组织部张部长,探询一下,当初市委推荐老舒来丽都县任检察长,是哪一位领导动议的?”

  是呀,要想让案子水落石出,老舒是关键人物。但是老舒和叶明魁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他也犯不着为叶明魁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至于促使老舒这么做的幕后推手是不是胡继海,的确有必要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去确认一下。

  王部长迟疑了一下,说:“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合规矩?不过,我还是去试一试,大不了挨张部长一顿臭骂!”

  这人世间的事也太戏剧化了,上任前父亲对他讲的“恩仇记”,却让他不知不觉地陷入难以自拔的泥淖之中。连续几天,李宇清吃饭不香,夜里尽做噩梦。在梦里,父亲扇他的耳光,胡继海指着他的鼻子骂,朱美丽跪在他面前悲伤地哭泣……李宇清一次次在梦中大叫着惊醒,他也多次想撒手不管,但是,朱美丽那无助的目光却总如魔影般在他眼前晃动……

  早晨,王部长来到李宇清办公室,告诉他,老舒原是某县副检察长,来丽都县升任检察长,正是胡副书记提议的。当时,在市委常委会上,许多常委对此有想法,是胡副书记力排众议,最后以微弱多数通过。

  第二天,李宇清决定去省城一趟——他要找老领导,省纪委曾书记请教。

  曾书记听了李宇清的汇报,像是松了一口气,“看来当初我没有看错人哪!”他拍了拍李宇清的肩膀,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宇清心里一阵轻松,便起身告辞,径直回到丽都县。

  三天后传来了消息,省委决定:市委副书记胡继海去中央党校学习三个月。

  晚上,李宇清打电话约检察长老舒去清风楼喝茶。老舒尽管心虚,却又不好推辞,便硬着头皮去了。

  两人在清风楼三楼临窗的一个包厢里坐定,李宇清要了一壶“铁观音”。李宇清站起身来,为老舒沏茶后,说:“舒检,今晚我让你看一件宝贝。”说完便从腕上脱下一只手表,递给老舒。虽然是朦胧的灯光,老舒还是认出这是70年代最流行的“上海牌”手表,不禁问道:“李书记你怎么还戴这种表?是不是为了象征清廉?”

  “我才不搞什么象征呢!”看着老舒满脸的疑惑,李宇清问:“你想听听它的故事吗?”

  老舒点点头。

  李宇清把父亲讲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向老舒复述了一遍。然后,他声音低沉地问道:“可是,如今我父亲仇人的后代却受了不白之冤,而恩人的后代则触犯了党纪国法,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舒像明白了什么……半晌,他小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宇清说:“知恩图报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有仇必报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习惯思维……”突然话锋一转,“但是,天地万物都有大小之分,恩也得分大恩小恩。作为公仆,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谓‘大恩’。父母之大如天嘛!和这相比,则任何恩情都属‘小恩’。至于‘仇’,什么是‘仇’?中国的成语词典里早已注明了‘嫉恶如仇’嘛。也就是说,对于共产党的纪检干部来说,任何党员干部的任何‘恶行’都是我们的‘仇’。”

  老舒仿佛心头被重重一击……他悟出了省委让市委胡副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的真实目的。霎时,汗水从额头涔涔而下。

  至此,李宇春又话锋一转,说:“时间不早了,就此告别吧!舒检,下次什么时候喝茶得由你请我喔!”

  第二天,老舒来到公安局,要求重报叶明魁的材料,并马上签发了逮捕证,又亲笔写了两份材料,一份是向县人大提出辞去丽都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职务,另一份是给市纪委的自首报告。

  一个月后,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叶明魁犯强奸罪、过失伤害罪,两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7年,附带民事赔偿15万元。叶明魁当庭表示服判,不再上诉。

  就在叶明魁即将被遣往劳改农场前夕,李宇清备了酒菜,来到看守所,陪叶明魁吃了一顿晚餐。席间,李宇清把父亲的故事又向叶明魁复述了一遍,并郑重其事地把那块上海牌手表交到他的手中,说:“你去后,我会照顾好你的家庭的。”

  又过了一个月后,老舒受到了“双开”的处分。鉴于老舒有自首情节和悔过表现,并有检举胡继海非法干预司法的违纪行为的立功表现,最后被免予起诉。

  几乎是同时,胡继海受到了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处分。

  (作者:陈介武)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