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面: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三尺生绡做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
谜底:皮影。
镇班之宝
那一年,李唐大学毕业后直接考到市政府机关工作,他特意拎了两瓶“五粮液”回老家灵梦县看爷爷。
李唐的爷爷李景,是当年灵梦皮影“李家班”的掌门人,手上的活儿精湛,“走影”时,皮影人物奔跑跪拜,整衣捋须,只算平常玩意儿。艺精如李景者,不仅掌握变脸换冠等绝活,更能两手操弄八具皮影,十指动静自如,竹签飞动处,刀枪剑戟杀个你来我往,令人眼花缭乱。“拟唱”时,或慷慨激越,或婉转悠扬,动人心魄。此外,外界纷传,李景还珍藏着一套稀世皮影珍品,不让等闲人看。
戏班诸多行话,外人难懂。戏台中央,置一白色透明纱幕,称“亮子”;艺人操弄皮影表演,谓之“走影”;生、旦、净、末、丑,一人唱遍,则称“拟唱”。
然而,这都是旧话了,李景早就息影了。按照当地老戏迷回忆,这一退出就是40多年。那时,李景正值艺术巅峰期,说古唱今,吹拉弹念,可谓样样红。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息影,个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
见孙子回来,李景一高兴,吩咐老太婆准备了一桌子菜肴,祖孙俩对酌漫聊。酒过三巡,趁着酒意,李唐问爷爷一个潜藏心里的问题,“爷爷,都是听别人说起‘李家班’当年的风光,还说你藏着一件宝贝,是不是真的?”面对钟爱的孙子,李景放下筷子徐徐地说出一句话:“你跟我来。”
李唐从来没有进过爷爷的这一间密室,就在卧室角落。李景掏出一把老旧的铜钥匙,转了一圈,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里面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打开灯,眼前是一个皮影的世界!墙上挂着一副皮影关公大件,估计有39cm×20cm大小,两边挂着对联——“一箱驴皮著五彩,万代人事藏九夹”,底下或摆或挂,都是人物、车马、兵器等大大小小的皮影。对联下方有一口戏箱,黑色的。
李景叹了一口气说:“名利两个字,自古以来有谁能参透?有些事本来不想再说了,不过,告诉你也好,说不定对你以后会有帮助。”
“我们‘李家班’是灵梦县最早表演灯影戏的,由清一代皮影宗师李少君亲传下来,天庭仙界,闹市村野,山水草木,飞禽走兽,全在弹指间。而且,‘李家班’有一样镇班之宝——清宫皮影,传的是李少君的衣钵。”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景望着那个黑箱子,眼神中透着说不出的沧桑。
“作为皮影手,我们演些什么?自是说古唱今,演绎历代盛衰兴亡,有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足智多谋的诸葛亮,景阳冈打虎的武松……”
李景闭上眼睛,沉浸在邈远的回忆里。
莫逆之交
20世纪50年代初的一天,李景碰到了一个对他的演艺生涯有着无以估量影响的人——吴江,时任当地军区政治部主任。
那天中午,李景接到通知,军区首长要来看演出,点名要看《三打白骨精》。《三打白骨精》是“李家班”的镇班之作,演出时间达1个小时。从“走影”到“拟唱”以及锣鼓伴奏,由李景及他的三个徒弟分工合作。当晚,一群干部模样的人走进“李家班”,那位陪在军区主要领导身边,一脸笑意的人就是吴主任。锣鼓铿锵,丝弦悠扬,借助煤气灯作光源,皮影映衬纱幕,人物纷纷登台亮相……
散场后,吴主任径直到了后台,盛赞演出的精彩。从此,他成为了“李家班”的座上常客。
吴主任说,他来自华北皮影艺术之乡——吴山,自小就爱看皮影戏,他本人是南京教会大学的毕业生,后来远赴延安,读过鲁迅艺术学院,学过版画、篆刻。按照吴主任的说法,皮影艺术堪称中华一绝。
那一段时间,吴主任一得闲就光顾“李家班”,与李景交流切磋,吴主任懂得多,说得透,见识堪称大家。过了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让李景对他更加刮目相看。
时值“五一”劳动节,当地总工会和军区联欢,地点定在国营纸箱厂礼堂。“李家班”应邀前往献艺,庆祝工人的节日。那回演出的剧目是《鸡啄蜈蚣》《小货郎翻箱》。李景的两名徒弟,布好“亮子”,打开皮影箱取出各式宝贝,准备开场。哪料想,这时,冷不丁地吹起一阵风,不偏不倚将一帧雄鸡皮影吹了起来,直吹到油灯边上,碧烟燃起。等大家反应过来,赶紧抢救,雄鸡的头部已被烧毁了,怎么办?吴主任走过来,捡起这帧皮影,认真端详后对李景说:“没事,你们先演《小货郎翻箱》,我来刻一个鸡头。”说干就干,吴主任到纸箱厂仓库找出几张红色包装纸,用胶水一张张粘贴起来,再拿一根中号钢针划样,戳戳刻刻,很快整出了鸡头轮廓,进而镂刻各种花纹,弥补纸不透光的缺陷,接着又找来色彩调料,用毛笔将一圈鸡脖花纹着色,然后上了一层桐油,增强透明度,便放在一边阴干。
这时,《小货郎翻箱》正在演出当中,李景手持小货郎,将百宝箱的小玩意一件件翻出来,从衣服到首饰到玩具,层出不穷,引得台下观众哈哈大笑。抽空,李景瞅了一眼,看到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鸡头,不觉松了口气。
最后,吴主任用食指和拇指拈起一根线,在鸡头下部的关节点处,用线钉缀起来,在脖领前钉上一根木叉作为支撑杆,大功告成。在台下观众的注视下,《鸡啄蜈蚣》登场,李景稍微整理了一下支撑杆和关节线,开始施展绝活,说变蜈蚣,刹地蜈蚣蠕动,说变雄鸡,雄鸡忽地昂首……
演出后,李景专门去拜访吴主任。
李景说:“真没想到,吴主任还有这么一手绝活,三两下就能整出一个皮影件来,而且功力不俗。”
吴主任说:“惭愧,见笑了,你那手功夫才叫绝活,我只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李景说:“皮影皮影,全凭皮一张,我们艺人一般都喜欢用皮制作,没想到用纸材也行。”
吴主任说:“我曾学过篆刻,略知一二,皮影的材质有纸有皮,而皮质以驴皮为佳,主要是驴皮透明度很高,薄且平整。”
从此,李景和吴主任成了莫逆之交。
如愿以偿
旧时,皮影戏班子被当作不入流的草根班子,纵然曾在帝王将相家露过脸,也仅仅是一时热闹。李景不止一次地跟人说起过:“我们唱皮影戏的是隔纸卖文,说古唱今,高台教化,劝民为善,何以末流?”一直以来,李景有一个心愿,就是有一天“李家班”能够大红大紫,自己也能够成为一代皮影宗师。如今赶上新社会了,劳动人民翻身做了主人,艺人地位有了很大改观,李景希望自己能够继往开来,更上一层楼。
“八一”前夕,评选全市“首届十大民间艺术家”的通知来了,这在灵梦县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社会各界议论纷纷。李景动了心思,打听到一个消息,凡是能够在今年全市“十一”晚会上露把脸的,基本上就能进入初选大名单。显然,第一关是要能够列入全市“十一”晚会节目单,这就需要由各县遴选推荐。李景想到了吴主任。
奇怪的是,这一段时间,往日里常来的吴主任好久没来过了。
李景来到军区政治部,找到了吴主任,说起这件事情,吴主任很热心,说:“好的,我去找找人。”
过了两天,吴主任来到“李家班”,告诉了李景一个好消息。这次负责遴选的是市宣传机关一位王科长,他是部队转业干部,和吴主任很熟,对皮影戏很热衷。李景很高兴,便请吴主任邀请王科长来看皮影演出。
次日晚上,吴主任便陪同王科长来看演出,他们坐在戏台的正前方。按照事先的吩咐,李景准备了《吃油馍》《小二姐做梦》两个诙谐轻松的剧目,引得所有观众哈哈大笑。李景在幕后看见王科长乐呵呵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了底。接下来,开演正剧《水漫金山》。一声悲情的曲韵过后,滔天的洪水滚滚袭来,场景随剧情变幻,峰谷浪尖之上,虾兵蟹将挥舞着手里的十八般武器,呐喊出场,场面极为壮观。
事后,吴主任告诉李景,王科长很爱看,这事儿估计有戏。
时间一晃又过去几个星期,距离市里的“十一”演出越来越近了,但还是没有一个准信。李景有点急了,又去找吴主任。吴主任皱了皱眉头,开导李景说:“应该不会有问题的,我再去走走路子。”
当晚,吴主任找到李景,说:“上面认为皮影不是大戏种,怕不够精彩,初步内定梆子戏作为参选剧种,你要有思想准备。”看到李景很失望,吴主任迟疑着说:“王科长平时喜欢皮影艺术,听说你有一套清宫皮影,想借来欣赏几天,可好?”
李景踌躇了,这套清宫皮影可是祖传的宝贝,历经清代、民国,能够幸存下来,实在不易,李景正在考虑是否把它捐给国家,可如今……
吴主任说:“你拿给我看看,能不能重新翻刻一套,再把新品当作礼物送给他,凡事都讲究个缘分。”
李景思量再三,走进里屋,恭恭敬敬地请出一口黑箱子,当着吴主任的面,缓缓打开箱子,里面蒙着一幅黄皮,再打开,里面是皮影件。吴主任信手拈起一件,陡然觉得沉甸甸的,不禁猛吃一惊,再细细翻看,越看越惊,这些驴皮皮影做工极为精致,明显是清朝的东西,箱子里面除人物外,还有刀枪剑戟、战马坐骑、金銮庭堂、神妖鬼怪、花草虫鱼、云雾烈焰等,可谓囊括古今,包罗万象,其华美程度,平生未见。
李景说:“这是清乾隆年间的宫廷皮影,特级驴皮,绝对名家刀笔,据说西太后在颐和园观赏的皮影戏就是用这套皮影演的。”
面对这套雍容华贵的皮影,吴主任足足愣了半晌,咂了一下嘴唇,艳羡地说:“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宝贝,我算是长了见识了。”
李景说:“我只能借一个星期,这是老辈们世代传下来的,可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否则,我愧对列祖列宗。”
吴主任同意了,提起那口黑箱走了。
“李家班”如愿以偿入选全市“十一”晚会节目名单,列为曲艺类剧目。
真相大白
一个星期后,吴主任没有将那箱宝贝皮影送回来。
李景放心不下,赶到军区找吴主任,却被告知吴主任请假了,“十一”后回来。
没办法,眼看演出在即,李景只能督促“李家班”认真排练,争取好名次。其间,李景又几次去找吴主任,但都没有找到。李景不死心,硬着头皮去找王科长。王科长明白了李景的来意后一脸错愕:“没有呀,我从来没有让吴主任出面借皮影。”李景也傻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月后,“李家班”搭乘灵梦县的吉普车到市里参加“十一”晚会。当晚,“李家班”演出的招牌戏《三打白骨精》大放光彩,李景的表现更是受到普遍称赞。他在表演唐僧师徒出场中的白马时,白马踏着迟、急、快、慢的胡琴声点,马头抖动,马蹄迈步,地下起烟,三次过场,生动逼真。白骨精出场,洗脸,可以将黑脸洗成白脸,将丑脸洗成俊脸,而且还可以梳头、戴花、照镜子……种种表演,精妙绝伦。
演出结束后,《三打白骨精》获得了一等奖,李景得到了市领导的亲切接见。一时间,李景声名大振,“李家班”好不红火,锣鼓响,脚底痒,前来看演出的人踏破门槛。
之后,李景顶着全市“首届十大民间艺术家”光环赴省里汇报演出。那天,在省城胜利大剧院,即将登台演出的时候,李景收到了一份神秘的礼物——一口黑箱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叠皮影件,有亭台楼阁、祥云彩霞、花鸟虫鱼、文臣武将等。还附了一封信,寥寥几句:“李景吾兄,承蒙错爱,我已携带清宫皮影离开,现特刻全套新品,如蒙不弃,请予惠存,弟吴江字。”
李景如遭电击,才明白这一切原来都是吴主任设好的局,利用了自己追逐名利的心理,诱使自己双手奉上宝贝,这下怕是有去无回了。
当晚,还是演出《三打白骨精》,李景在懊悔中强撑起局面,白马踏着迟、急、快、慢的音乐,马头抖动,马蹄迈步,地下起烟,三次过场……不知为什么,李景突然打了一个哆嗦,手一抖,白马一个筋斗从手中掉下来,一头扎进油灯的焰头,烧焦的驴皮味儿开始蔓延,一缕吞吐的绿焰冒起,在“亮子”上面线影摇晃,随形变幻,幽幽有如鬼魅。
演出砸了。
另有消息传来,吴主任是境外的文化间谍,潜伏在我国,专门搜罗各类文物珍品,得手后转移至境外。
李景阴沉着一张脸回到灵梦,不顾亲友劝阻,作出解散“李家班”的决定。
锣鼓铿锵,丝弦悠扬,俱往矣!“李家班”寿终正寝。李景从此不再侍弄皮影。
……
李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李唐在一旁默默听着,往事如风,风起云涌,造化弄人,人心难测,说不出的波澜诡谲。
李景望了一眼孙子,说:“人生于世,无论贫富贵贱,逆境顺境,都要和名利打交道,名利可得不可强求,凡事应顺其自然。一箱驴皮著五彩,万代人事藏九夹,我走影这么多年,临到息影后才领悟出这句话的含义。人学戏,戏如人,三尺生绡天地宽,为官、为商、为艺,原本都是为人。”
(作者:陈晨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