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呀,什么样的生意都有。环山城里就有这么一家车辆救援公司,他们置了几辆平板车,专门千里万里到外地把在那里出事的本地牌照破车拉回来。不用说,他们跟保险公司很铁,是保险公司定点单位,只有他们拉回的破车,保险公司才承认。凭着他们拉回破车和外地交通监理部门出具的交通事故报告单,保险公司就能对车主理赔。当然,为了节省人手,救援公司的人员跟平板车的驾驶员往往是同一个人,只要他在外地的交通事故报告单上签了字,保险公司也就认了。鲍春生就在这家救援公司里开平板车,凭着他的签名,车主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就能从保险公司领到赔款了。
鲍春生是个退伍兵,虽然是南方人,可在部队当汽车兵时,就学会了唱京戏。平日里,不管活儿多累,那个大嗓门一吼起“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什么劳累就全消了。他是有号称“活包公”之称的孟广禄的铁杆“粉丝”,孟广禄的整出《赤桑镇》他全部唱得下来,这成了他参加各种联欢会的保留节目。
这天,他正在家里自拉自唱,公司叫他明天出车的电话通知就来了,于是就开始做上远路的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他就到了公司的停车场,刚走到自己的车边,就有一个女人跟他说:“是鲍师傅吧,我跟你的车去。”不用说,是事主了,车往哪儿开,还得她指点呢,黑咕隆咚的,鲍春生打开车门,就请她进了驾驶室。等车上了高速,身边的女人才说话:“鲍师傅,不认识我了?”
鲍春生打开驾驶室里的灯,从反光镜里看清了她的脸。他这才叫出声来,“是嫂子啊!怎么,杨大哥的车出事了?”
鲍春生叫的杨大哥是他表哥,叫杨康,他们怎么排上这门表亲,一时半刻还说不清楚。在他的印象中,他这个表哥是个能人,好像是环山城里最早买起“大东风”跑个体运输的。他刚从部队转业那年,表哥结婚了,他还去喝过他们的喜酒。印象中,他的新娘子很漂亮,听说是环山城里有名的美人。由于忙,他们平常也没啥走动,今天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表嫂在一起。
还没说话,表嫂先抽抽泣泣地哭起来了。她说,杨康是一个星期前出的车,就在河南嵩山边上,连人带车滚下了山沟……这次去,不光要拉回那辆破车,还要拉回他的骨灰盒……
鲍春生好言安慰了她几句。他的心也一下子沉重起来,人生真的无常,生命也很脆弱,表哥的不幸让他扼腕不已。因为两人的心情不好,这一路也没有太多的话。途中,鲍春生几次想说几句让表嫂宽心的话,可竟找不到一个词。就这样,晓行夜宿,五天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出事地地势并不险,一条二级公路,在嵩山的余脉里转,那天杨康的大东风已经卸了货,正空车往回走。这么好的路,杨康何以会一头冲破路边的护栏,翻下二十来米深的山沟沟的呢?
等他们的平板车到达现场时,当地已经把那近乎一堆废铁的破车弄到路边了,吊车在把那堆废铁往平板车上吊时,当地交通监理部门的人把杨康的骨灰盒和他身上的遗物一一交到他的遗孀手里。见表嫂哭得像泪人儿似的,鲍春生就代她接下事故报告单。他低头一看,上面赫然写着“酒后驾车”这样四个字。这份事故报告单还附有一张当地医院开出来的医检单,遗体血液化验酒精超标多少写得明明白白。当地交通监理部门那位同志还说,他们已经看过杨康的驾驶证,上面光酒后驾车的处罚记录已经有三笔了,看来他这是老毛病。
鲍春生知道,他这个表哥就好这一口,那回他的婚礼,他这个当新郎官的竟喝高失态了,闹出了不少笑话……这回他把货送到目的地后,精神一放松,想必在路边店里又喝高了。
鲍春生把这份事故报告单交递给了表嫂,她看后立刻停止哭泣,脸色都变了。不用说,凭这份事故报告单,她就不会从保险公司得到任何赔款。
“我们在登封城里歇一天再走吧……”表嫂提出了请求。
鲍春生点点头。这样的要求他没法拒绝。
往回走的时候,鲍春生换了一条路,直接从周口那里向东南方向的省道插过去,没上高速,这样省时又省钱。由于有“酒后驾车”四个字,表嫂别说保险赔款,可能这趟拉车的费用都要她自理了,能给她省一点是一点。
上了这条路,鲍春生才知道,周口就是古代的陈州。这可是包龙图陈州放粮时走过的路啊!
经过在登封那一天的休息,鲍春生发现他的表嫂好像变了一个人。她身上洒了香水,还化了妆。在驾驶室里,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坐得跟鲍春生更近了一点。大夏天的,两人身上本来就穿得不多,挨得一近,两人之间就难免磕磕碰碰,表嫂还时不时在鲍春生肩上、胳膊上擦一下碰一下。而且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爱把裙摆撩得高高的,把两条性感的大腿显露出来。这一来她身边那位28岁的单身汉可就受不住了,他真的有点晕晕乎乎。可是,他知道安全要紧,就时不时咬一下舌尖,以便自己集中注意力。
“你以后就别表嫂表嫂地叫了,我知道,你比我还大两岁。春生哥,叫我名字吧,叫我蔡小娇,或叫我小蔡……”蔡小娇的身子又挨了过来。
鲍春生赶紧在路边刹住车,他知道这样下去是要出事故的。
“休息一下也好……最好找一个路边店,包一个房间休息一下。春生哥,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很前卫的,我不会为杨康守寡……今晚,我们就开一个房间……你要不嫌弃,我就嫁给你!当然,娶我这样的二婚头,你是亏了,那我就做你的情人,你什么时候要娶黄花闺女了,我会知趣地离开……你当逢场作戏也成,反正,我会让你快活的……”蔡小娇讲这些话一点障碍也没有,甚至没有一点羞怯,她十分流利地把她想说的都说出来了。
鲍春生坐在他的驾驶座上,他向她转过身来,“说吧,你想要我干什么?”
蔡小娇从她的坤包里摸出一张纸来,说:“在登封,我找到那些做假证的,让他们依样画葫芦,重新做了一张事故报告单,你看,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你看这公章,高科技啊!”
鲍春生把单子接过来一看,事故原因已经被写成车经过时,在车的压力下雨后公路路肩塌方,造成车翻人亡,属于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果然,事故报告单做得天衣无缝。
“回去后,你只要在这张单子上写上‘现场塌方明显,情况属实’几个字,再签上你的名字,就万事大吉了。我可是保了车辆险和人身意外伤害险两份险的,几十万块钱啊。这事退一万步说,反正是国家的钱,又不要大哥从口袋里掏一个子儿……”蔡小娇深思熟虑,终于说出了她的意图。
鲍春生什么也没有说,他重新启动了车子,又上了路。蔡小娇对自己的魅力十分自信,她相信他之所以没有当场表态,只是由于他没有吃上腥,是猎手没有见到兔子。为了那几十万,她反正豁出去了……
“大哥,找个路边店歇一下吧……”蔡小娇的身体又向鲍春生贴了过来。
鲍春生快把持不住自己了,他把车子又一次停下来,不过不是停在什么路边店门口,而是可以望见远方一个普通的中原集镇的路边。路边有块石碑,上面赫然写着“赤桑镇”三个大字。鲍春生这回的确是为这块碑而停的。他唱了八年的《赤桑镇》,可就是不知道赤桑镇在什么地方,他多次查过地图也没有找到。他只知道赤桑镇在包龙图去陈州放粮的路上。没想到自己开了这么多年的车,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今天踏破铁鞋无觅处,全不费工夫地到了这个地方。当年可就是在这里,把包公抚养成人、被包公看作母亲一样的嫂娘,把包公拦截下来,嫂嫂和小叔子两个人,留下了一段感动了千千万万人的千古绝唱。今天,他这个京戏迷要好好看看这个地方了。
在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整个赤桑镇,镇子不大,也没有什么特色。倒是公路左面高岗上有株古槐,透出一丝沧桑,它是不是见证过包公和他嫂娘之间的那段交锋?鲍春生注意到,古槐树下,有个修整一新的包公祠,有条石阶路可以通上去,他迫不及待地上去了。蔡小娇不明白这个闷葫芦想干什么,她当然不会放弃她的猎物,也跟了上来。
祠不大,看得出来是刚刚整修过的。因为是大热天的午后,除他俩也不见有别的人。祠堂正中间坐着包公的像,两边自然立着张龙赵虎一班人。看得出来这些塑像是出自民间工匠之手,包公的脸是依据京戏包公的脸谱描的,倒是有几分威严。鲍春生瞻仰着这位先贤,心里冷静下来了:好险啊,我要是这一步跨出去,不就成了个该死在你的狗头铡下的人了?
这时,古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开始了午间广播。大概是这个镇广播站的规矩,一开始广播就要来段《赤桑镇》。孟广禄那个脍炙人口的著名唱段立刻响了起来:
自幼儿蒙嫂娘训教抚养,
金石言永不忘铭记心旁。
前辈的忠良臣人人敬仰,
哪有个徇私情卖法贪赃?
到如今我坐开封国法执掌,
杀赃官除恶霸申雪冤枉。
未正人先正己人己一样,
责己宽责人严怎算国家栋梁?
小包勉枉王法岂能轻放,
弟若徇私上欺君下压民,
败坏纪纲我难对嫂娘!
……
事实上,这一段唱词鲍春生是一直跟着唱的,等到唱完,他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他向蔡小娇转过身来说:
“嫂嫂,接下来,是该你唱了……”
“我唱?我唱什么?”蔡小娇摸不着头脑了。
“噢,是包公的嫂嫂唱了。她被包公的赤胆忠心所感动,忍住失子之痛,大义凛然,送包公上了陈州放粮的大道……”鲍春生两眼看着对方:“嫂子,我虽然坐不了开封府,称不上国家栋梁,可我是个在部队里就入了党的退伍兵,至少应该未正人先正己人己一样,我可不敢徇私枉法啊!所以,你那张假的事故报告单,我不能签,签了,就该挨狗头铡了……这出《赤桑镇》的戏里,包公的嫂嫂为什么要在这里拦下去陈州放粮的包公?是因为在这之前,包公大义灭亲,用狗头铡刀杀了他嫂嫂时任县令、贪赃枉法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儿小包勉,我可不能做第二个该上狗头铡的人啊……”
蔡小娇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回到车上,在鲍春生又一次手握方向盘时,他对蔡小娇说:
“嫂子,你知道我现在想到什么了吗?我想到我们部队汽车班的老班长了,是他教会我开汽车,一字一句地教会我唱《赤桑镇》的。他说,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方向盘,比起来,人心里的方向盘更重要。许多人,就是因为心里的方向盘偏了,才走上一条很难回头的路。他说,多唱唱《赤桑镇》就有这么一个好处,它能让人把正心里的方向盘。不瞒你,嫂子,刚才好险,我还真的快把持不住了,心里的方向盘真的快要偏了,还好这出《赤桑镇》……”
于是,车子又开动了,不偏不斜地开上了大道。
(作者:张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