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4月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到底是仲春天气,乍暖还寒,阴晴难定,刚下了一会儿雨,转眼天就晴了。林介如打开他23楼住处的窗户远望,碧波粼粼的长江,像一条巨龙,蜿蜒在雾气稀薄、阳光迸射的天边。看到长江,身为市计委主任的他就会想起一件与长江有关的事来。前不久,市政府决定拨给乐清县3000万元作为罗家庙段长江堤防维修款,首笔1000万元已经由计委于上月下拨到位。昨天计委收到了该县水利局的一份报表,上面详细说明了罗家庙维修工程的开工及进度情况,即1000万元的使用情况。题外之意自然是希望第二笔1000万元快点拨下来。林介如仔细研读后,发现报表有两点存疑,一是工程指挥部为什么要租用两处面积都在200平方米以上的房屋办公?租金竟高达每月8000元。二是报表中称,现场沙石备料、堤芯钻土化验、堤坡浆砌块石、清查白蚁、排灌渠道清淤、闸门加焊等都在同步进行中。这使林介如很担心,像这样现场多点开花,技术力量与劳动力足够吗?能保证各项工作齐头并进而互不掣肘吗?会不会留下工程质量隐患?要是因此误了工期,那就要误了防汛的大事了。
这样一想,性子急的林介如就坐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个爱跑计委拨款工程点、掌握第一手材料的习惯,便给办公室的值班干部小艾拨了电话,要开车到乐清县罗家庙工地。小艾说:“主任,眼下是司机老董值守。但他开的那辆车,可是辆旧桑塔纳。”林说:“管它新旧,能跑就行,让老董快点开车来吧。”小艾又问:“主任,配秘书吗?”林说:“我不过是下去看看罢了。星期天呵,就不用惊动他人了。”
那辆旧桑塔纳转眼间就到了林介如住的楼下,林介如将一顶遮阳帽、一副墨镜与那份报表一齐装入一只旅行袋中,随手从衣架上取了件夹克衫穿上,对爱人说,要是没大事儿,晚饭是铁定要回家吃的。说完就拎着袋子,乘电梯下了23楼。
当林介如坐上车,跑在公路上的时候,小艾已经电话通知乐清县水利局,说是市计委林主任已经前往贵县,可能于中午12点左右到达。对方吓了一跳,欲待详细问询时,小艾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小艾的这个电话通知,林介如本人并不知道,更不知道乐清县水利局围绕着他的突然到来,正忙碌起来。
林介如没能于中午12点钟到达乐清县,他坐的那辆旧车,果然老迈,在离乐清县2公里的公路上抛了锚。老董只好顶着太阳爬上爬下,在林的协助下,终于将车修好时,已是气喘吁吁,衣服可以拧得出水来。林看他累得够呛,就说:“你休息吧,车子让我来开好了。”老董知道,计委的人也都知道,林介如有驾照,车也开得不赖,就换了位置让他来开,自己乐得歇上一阵。
林介如从旅行袋中掏出墨镜戴上,关了手机,在公路上将车中规中矩地开起来,倒也应付自如,不一会儿,就进了乐清县城,这时已是下午1点钟。当车经过县水利局的大门时,老董说:“您瞧,水利局的黄局长正站在局门口东瞧西望,是不是在恭候您,要和您共进午餐?”林介如笑着说:“你不是又犯嘴馋了吧?”老董说:“只要是跟着您出差,谁的嘴巴都别想馋得起来。”林介如说:“知道就好。每每面对满桌子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的,我的胃就痉挛,就会坐立不安。咱们不过是看看工地,没有他陪着反倒好些。咱们还是赶到罗家庙去,再填饱肚子吧。”
说着,林介如一踩油门,车唰地一下从黄局长的面前窜了过去。
黄局长果然是在县水电局大门口等候林介如。当他看到一辆旧桑塔纳车,由一个戴着墨镜穿一件旧夹克衫的瘦个子驾着,旁边坐着一工人模样的胖子,一闪而过的时候,虽觉得那司机有点眼熟,还是断定不相干,也就没多瞧。这时候,有手下人过来向黄局长请示:“长江饭店给市计委林主任的接风宴席,早摆好了,到这会儿还没看到林主任的人影,怎么办?”黄局长不屑地说:“这有什么不好办?让大伙代吃了拉倒,反正总是要算在招待林主任账上的。他这人干事雷厉风行,不留情面,我早有耳闻。没准他已经直接去工地了,我得马上赶过去,谁叫我这个局长又兼着工程指挥长呢。”
这时,一丝狡狯的神色掠过黄局长的脸上,他对手下人笑着说:“林主任要是到了罗家庙,那就好,宜春饭店这顿开张饭,还真得等着他来吃,只有他吃了,以后饭店的事情才好办。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伸手不打笑面人,礼多人不怪,这顿饭不怕他不吃。你马上打个电话给罗湖饭店,叫他们按最高标准备席面好了。也就是说,每桌1万元,自然,赠送的礼包也包括在内。”
从乐清县城到罗家庙,不过在公路上跑了20分钟。林介如将车停在罗家庙江堤的一侧,堤外长江浩荡,一望无际,南风掠过江面,吹得江涛拍打江堤,啪啪作响,溅起如雨的浪花,飘散着一股股沁人的凉意。在凉爽的阳光沐浴下,5公里维修江堤的堤面上,人影闪动,机声隆隆,一片忙碌景象。堤下就是热闹的罗家庙镇。虽然林介如刚才说过要填饱肚子,眼下却忘了个精光,人早跑到了堤上,一头扎进了修堤的民工们中间。老董只好苦笑着将车门锁上,跟在了他的身后。
到了民工中间,林介如从兜中掏出一包香烟与一只打火机。凡是要找谁聊上点什么,他就客气地向对方说明意思,递上一支烟,打着火机为对方点燃,然后两人找个地方蹲下来,像老朋友一样聊着。一边聊,林介如还用一支笔、一个小本子作记录。不找人聊的时候,他就下渠道,上干堤,翻陡坡,爬闸门,可以说是面面俱到,连跟着他的老董,也累得气喘吁吁。忙着忙着,林介如恼火了,原来工地上竟看不到一个指挥部干部的身影。
过了好一阵,林介如才下堤,来到罗家庙镇的街上,老董以为他准是饿坏了,要找地方吃饭了,却谁知还早着呢。这会儿,林介如还要了解位于镇街上的指挥部两处租房的情况。很快他就找到了其中一处,门口挂着“乐清县罗家庙江堤改建指挥部”牌匾的一幢旧两层楼,另一处,在镇街上兜了一个圈子,也没找到。老董不理解了,埋怨说:“人家办公的地方,与你市里的大主任有什么相干?你这么做,像是私访似的。”林介如说:“怎么与我不相干?报表上不是写着两处吗?要是找不到,那开支就有问题,我不管,就没人好管了。说实话,我这就是私访。”
在寻找的过程中,林介如戴的墨镜和遮阳帽,以及他那身打扮,倒是帮了他的大忙。他这么在镇街上走来走去的,没少碰见指挥部的干部,但是压根儿就没人认出他。林介如甚至遇到过黄局长,他站住了,黄局长却只茫然地瞅了他一眼,就匆匆地擦身而过,乐得他一个劲地抿着嘴笑。老董说:“主任,遇到正宗地方主儿,你咋也不理。”林说:“我不怕别的,怕他请我吃饭,那样就难缠了。”
调查总算初步完成,林介如感到疲惫极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对老董指指自己的瘪肚皮,示意该吃中饭了。老董叹口气,抬手看了看表,嘿,是下午2点半了。
林介如与老董走进一家小吃店,没有门匾,店堂收拾得很干净,两张桌面抹得透亮,空气中飘着一种浓烈而辛辣的芳香。店老板是个中年妇女,穿得朴实清爽,待人亲切和蔼,介绍起该店的特色来就更来劲了。她说,店里经营的是独门绝技炸酱面。炸酱面的炸酱,是用四川俾县的名牌豆瓣酱,加上本地正宗黄牛肉,再加种种秘料与麻油,按祖传配方熬制而成的。至于面条嘛,是用进口的特级面粉,经人工擀制的老筋面,耐嚼爽口,久煮不烂,与炸酱相配,正是妙不可言。女老板正介绍着,只听到隔壁那家酒店人声鼎沸,噼噼啪啪地放起鞭炮来,硝烟飘到了小店内,呛人口鼻,好一会都不能散去。林介如感到好奇,就问女老板:“隔壁酒店有人办喜事呵。”女老板放下手上的活儿,没好气地说:“你是说开张的宜春酒店吗?那当然是喜事,是修堤指挥部的大喜事。”林介如一时没品出味来,就问:“那就怪了,怎么会是指挥部的大喜事?”女老板气愤地说:“镇上人谁不知道,是指挥部用每月5000元的租金,租下了这家店面,然后豪华装修了,重金请了高级厨师,聘用了漂亮的女服务员,办起了宜春酒店,好让上面来检查工作的官儿,专门有个地方吃香的喝辣的,他们也好跟着沾光儿捞实惠。这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搞工程的吃工程,只有咱老百姓啃老米。”
女老板起劲地说着的时候,林介如这才明白,他要找的另一处,原来就是宜春饭店。这么一想,他变了脸色,腿一抬,就出了店门。他并没有走多远,就站在小店门口不远处,看到隔壁那家宜春酒店,门面装修果然豪华,几个指挥部的干部,包括黄局长,正走进走出地忙着。与一地鞭炮屑相应的,是两块店门前的竖牌,一块红纸上写的是开业志禧,另一块红纸上用墨笔写着几个大字:欢迎市计委领导莅临指导工作。林介如一看,怒火中烧,正想几步上前,一把将欢迎他的红纸扯下来,却又站住了,拧着眉想了想,还是转身回了小店。
看到林介如进小店坐下,女店主不敢再多话,只是怯怯地问:“先生,是不是上炸酱面?”林介如听了,像是受了启发,一个念头猛地在脑中升了起来,脸上泛出一丝亮色,他回答说:“上”。女店主又问上几碗?老董说:“还用问,两碗呗。”“不”,林介如纠正说:“是8碗。”
老董听懵了,问林介如:“咋要8碗呵,怎么吃得完?”林介如笑着说:“哪里是光咱们吃,我是要请客的。”老董更不解了:“请客,在这儿请谁?”林介如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就是隔壁指挥部的干部。我刚才算了算,他们6位,加上我俩,正好8位。就劳你驾,给我去请来。谅我这个市委常委、市计委主任做东请他们,他们不会不赏脸的。”
气氛顿时严峻起来,老董知道有正事了,再不敢多话,脚步轻悄地走了出去。
少顷,老董伴着6位客人进了小店,为首的正是黄局长,他尴尬地握着林介如的手说:“主任,老董师傅已经对我们说明你的盛情了。坐家吃起行客来,怎么好意思?”林脸色沉郁,颇显身份地说:“大家为我的到来,耽搁了吃中饭,连工地上的事儿都全撂下不管,我理当请客赔罪。不过,我要先声明一句,我可是自费请客,非公款。”说完,林介如不再多话,示意大家一一坐下,由女店主上炸酱面。
一个如此狭窄的小店,虽然有两张桌子,但一下子坐了8个人,还是显得有点挤。但是,人固然多,室内却悄然无声,客人们脸色透着惊讶与诧异,却都很识趣地坐着。面一一上了,每人开始端着一大碗香气袅袅的炸酱面,呼啦呼啦地吃得挺带劲。特别是黄局长,埋头吃着,满头满脸都淌着汗,仍不停歇。当然,他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林介如的胃口也不差,他的一碗炸酱面,连汤水都喝光了。老董更不落后,吃完了,犹自抹着嘴说:“嘿,够劲。”其他人,除了黄局长,也无不像吃美味一样兴趣浓浓,倍感新鲜。
吃罢炸酱面,当场付账的果然是林介如,每碗5元,一共掏了40元,没人敢代劳。桌面收拾干净后,他才借这个场合,说了几句话:“谢谢大家光临。说老实话,这家的炸酱面,味道真不赖,比起那种万元桌上的菜,好吃多了。我尤其吃得心安,起码那些扯淡的酒席,扯不到我头上来。酒店开业合法与否,如何运转,也与我不沾弦,自有其人负其责。在座的各位,都是搞堤防工程的,既然我来到了这儿,大概总想听我说说工程上的事儿。我就简单地说说吧。局里上报的这张报表,据我调查,有好多内容不实,我不能接受,一定要退回。否则,我无法向市政府交代,也无法对工程投资负责。如果对防汛大业造成了损失,那就是杀了我,也不能赎罪的。至于具体意见,我将与黄局长个别交换。”
说着,林介如将报表从旅行包中掏出来,黑着脸退还给黄局长,黄涨红着脸,颤着双手接了,也没吭一声儿。
回来的路上,晚霞映着长江,江面上波光闪烁,美不胜收。老董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说:“今儿的炸酱面吃得好痛快呵,到这会儿,还余香在嘴呢。”林介如望着前方,却心事重重地说:“就是不知某些人吃了炸酱面以后,真实感觉怎么样?要是他们吃完了就忘记了炸酱面的滋味,那日后的事情还复杂着呢,不能掉以轻心。”
(作者:李毓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