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县最近可热闹了，新县委书记准备依托县里的矿产资源，建一个“中华奇石文化交流中心”，后续还要办些活动，大力扶持相关产业发展。小石县地处偏僻，虽产出一种叫做“菊花石”的奇石，却苦于声名不显，要是能借此机会传出名号，那可是有利县里发展的大事。消息传出后，小县城连带着底下的各个乡坝，人人都兴头满满。
唯有这位程文松书记，愁得睡不着觉。
程文松本就是小石县人，大学毕业后被分派到基层，很是做出了一番成绩，如今回来，也是怀着一腔要将家乡发展好的豪情。
原本一切倒也简单，不过是公开招标嘛。县里建材石料，数方建明方老板做得最大，这次中标的就是他。然而如今该怎么办，程文松心里却没底了。
谁让这位方老板是个走歪门邪道的！
事情要说回一天前。
昨天，程文松又忙到很晚才回家，刚巧撞上一个男人从楼里出来。他瞧着有些眼熟，但天色太暗，看不清楚。回家一问，原来是父亲教过的学生上门来拜访了。
程文松的父亲从前是县里中学的语文老师，退休后便被他接走同住，如今才搬回来。既然是父亲的学生，那说不定以前见过，眼熟倒也不稀奇，他便没多想。
然而之后发生的一切，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今早，程文松正在办公室里看着工程招标的资料呢，突然间，他愣住了。
不得了，这方建明，怎么长得跟昨晚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霎时间，程文松脑袋里无数思绪闪过：他真的只是去拜访老师的？他知不知道自己就是新来的县委书记？他——
程文松一下子连坐都坐不住了。
可这招标都已经结束了呀！再说父亲为人一向正直，最近也没跟自己提起过这个学生，或许是他想多了吧？程文松勉强宽慰自己，却越想越难受。
他不好直接去找父亲问这事，便趁晚上程老先生去楼下遛弯的功夫，偷偷进了老爷子的屋。
小石县产奇石，程老先生的一大爱好便是赏玩石头，从跳蚤市场或者石滩河坝里寻些看上眼的怪石捡回家放着。程文松一进屋便看到大大小小的石头。
一堆石头中，最惹眼的，要数桌上黑底杂白花的那一块。别的不说，光看这不小的尺寸与雕工精细的木质底座，就与程老师平日里的收藏大不相同。程文松立刻走近去看，只见这石头底色漆黑如墨，表面却又光滑如玉，其上更有簇簇青白色石晶绽开，夹杂着淡淡的红，恰似一朵朵菊花迎霜怒放。这石上菊花，虽为顽石所化，却是花瓣舒展、姿态亭亭，又毫无雕琢痕迹，堪称精品。多年来耳濡目染，加之准备文化中心以来的了解，程文松一眼认出这是一块品相极佳的菊花石，想来价格不菲。躬身细看，木头底座后面隐约露出个信封的角，里面竟是厚厚一沓百元大钞。
他顿时如遭雷击：这一定是方老板送来的东西！
又是送礼又是送钱的，这不就是行贿吗？虽然方建明现在没有动静，但父亲收下了石头，日后他要是找上门来要行“方便”，那又如何是好。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消息传出去，别人知道他这个县委书记“收受贿赂”，哪怕招标的程序再公正不过，难免还是会惹人怀疑。到时候县政府在大家眼中还有何公信力？他又有何颜面再带领大家继续建设小石县！
这一夜，程文松辗转难眠。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程文松便端端正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把准备出门晨练的程老爷子吓了一跳：“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程文松“唰”的一声站起来：“爸，这礼，咱们可不能收啊！方建明他刚中了标，日后我跟他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您收了东西，不是让我难做吗？这说白了可是贪污受贿！”说着说着，程文松百感交集：“我是要回来为咱小石县做贡献的，怎么事还没办成一件，先犯了错误呢？爸，我得把人叫来当面说清楚，还要向组织坦白——”
“等等，”程老爷子听得一头雾水，赶忙抬手打断，“我没听明白，什么收受贿赂啊？”
“就是那一大块菊花石，还有那一沓钱啊。”
“哎呀，”程老先生一拍大腿，“误会，你误会啦！”
程文松眼睛都瞪大了：“误会？”
老爷子却只嘿嘿一笑：“反正你放宽心，这钱是还的，不是送的。等下我把小方叫到家里，让他跟你当面解释吧。”
“哎，爸——”
“看你这样子，一宿没睡？赶紧回去补觉！”老爷子摆摆手出门了。
程文松虽说听得是云里雾里，但熬了一宿，实在撑不住了，刚挨着床就昏睡过去，许久才被妻子叫醒：“快起来，家里来客人了。”
客人？他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
刚进客厅，父亲就领着方建明进门了：“这就是小方，我以前的学生。”方建明长得倒是一副忠厚的模样，有点拘谨地冲他打招呼。程文松还别扭着，点了点头。
方建明道：“我就开门见山了啊，这个事情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原来方建明小时候父母离异，高中时父亲又在工地上出了意外，丧失了劳动力，他便想辍学去打工。
“是程老师把我拉回了学校，帮我爸垫医药费、替我交学费。程老师害怕我自尊心强，不愿意接受帮助，就让我打了欠条。”方建明动情道：“当时程老师说等我工作了再还钱，我毕业了，程老师又说我创业需要资金。现在我混出头了，这笔钱一定要还给他！您看，欠条我还留着呢。”方建明说着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本子。
程老爷子笑着拍拍他的肩：“学生就该好好学习，钱的事交给我们大人来操心。你是我班上的学生，那不就是我的孩子嘛”
“那这石头，又是——”程文松开口问道。
方建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跑业务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这块品相绝佳的菊花石，就花钱买了下来。如今知道程老师回来，脑袋一热，就搬过来了。”
原来当时方建明虽被拽回了校园，却苦于生活压力，颇有些自怨自艾，学习状态一落千丈，程老师便经常私下开导他。
“记得有一次，我跟程老师说别管我了，我就是路边一块破石头，再怎么雕琢也成不了材，就别指望我开花结果了。没想到程老师拿了本书出来，告诉我咱们小石县有一种叫菊花石的石头，里面开的菊花栩栩如生。程老师说，一块石头，如果只想着看造化，等人来雕琢它，那它就永远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假如它能耐得住地底的寂寞，用上亿年的岁月去沉淀自己，哪怕是一块顽石，也能在石头中开出花来。是程老师点醒了我，他不仅是我知识上的老师，更是我人生路上的老师啊！”说到这里，方建明已是眼含热泪。
程老爷子说：“这小子，上门带了这么大块石头过来，把我吓了一跳。我不收，他扔下石头就跑了。我还想着怎么让他搬回去呢。也怪我，只当这是我们师生间的小事，就没跟你说。”
“我专门等招标结束了才上门来，就是不想引人误会，但这瓜田李下的事情，真传出去哪里说得清啊！我也知道办错事了，今天就是来把石头搬走的。”方建明颇为歉疚地说。
程文松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看向方建明：“方老板，我明白你没有别的意思，但是我们做领导干部的，在作风问题上一定要审慎，这样才能不有损于公信力、不辜负人民群众的信任嘛。你的心意，我父亲已经收到了。”程老爷子在一旁连连点头。
程文松又看向父亲：“爸，我觉得您说得好啊，只要愿意沉淀，石头也能开出花来。你看我们小石县，看着平平无奇一个小城，地下却孕育着这些奇石。我回来建的这个文化中心只是战略里的第一步，就是想让小石县的好东西走出去，不仅要用科学知识指导大家可持续发展，更要带领大家挖掘奇石背后的文化，构建咱们小石县的石文化品牌，让大家都能过上花团锦簇的好生活！”
方强明拱手：“你们现在干的事情，那是真正有利于咱们县发展的大好事。您只管放心部署规划，我和同行的兄弟们，一定全力支持！”
程文松道：“你们是内行人，日后要咨询你们的还多着呢。我们的规划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你们也要积极反馈啊。咱们齐心协力，一定能让小石县变得更好。”
三人相视而笑。
半年后，小石县的文化中心建成了，后续活动也不断展开，吸引了不少外地游客与产业经营者前来。在文化中心的大厅内，摆放着一块极美的菊花石，基底光润如墨玉，其上朵朵菊花栩栩如生，凌霜而绽、恣意张扬。菊花石的木制底座上，刻了这样一行字。
“顽石亦有志，敢教奇花开。”
（杨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