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随着一声微微的刹车，车后座的李阳在半睡半醒中睁开了双眼。
“局长，到家了。”司机小刘轻声地唤他。李阳有些吃力地从车中走下来。虽然去店里泡了脚，但这个晚餐吃了好几个小时，使得浓浓的酒意还没有完全散去，他感觉自己的双脚像踩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局长，我回去了，明天来接你。”小刘放下李阳，“轰”一声加大油门驱车离去，迫不及待地消失在夜色中。李阳抬手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自己太阳穴因酒精作用发出“扑兹扑兹”的声音，家门口昏黄的灯光照出他略显佝偻的身影，垂在地面上。
“回来了？”李阳进屋后，父亲不知是没睡着还是被吵醒了，披着一件外衣从卧室走出来，“又这么晚！以后早点！”“嗯。”李阳不想多说话，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瘫倒在床上，很快便呼呼睡去。朦胧中，他仿佛听到父亲重重的叹气声。
第二天一早，和往常一样，洗个澡，换身衣服，李阳又精神抖擞了起来，和客商喝早茶、谈项目、到开发区调研、接待……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以前，自己任劳任怨，加班加点，好不容易坐上了局长的位置。在紧凑工作中，在人情往来中，李阳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感和满足感。可时间一长，眼看肚皮一天天鼓起来，血压一天天高起来，李阳有时照照镜子才发现，自己早年的书生气不复存在，现在俨然一个脑门冒油、大腹便便的领导范儿了，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久而久之，接待工作让他疲惫和头疼，单位的钱和自己的精力，都被一点点消耗殆尽了。为了躲避再次到歌舞厅喝酒，他暗地里叫办公室人员尽量把夜间娱乐安排为泡脚。
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双脚浸泡到热水里，一股热量从脚底逐渐升腾、蔓延到头顶……到店里泡脚，是李阳放松的时刻，尽情享受着脚底按摩，把一双脚泡得白嫩、润滑；但也是他无奈的时刻，边泡脚还要边振奋着精神和客人聊天侃地。
上班、开会、接待、出差……每天早出晚归，除了工作就是应酬，李阳在家的时间少之甚少，他和他的家人都已经习惯了。
这天，李阳又要接待一批客人。“你们要安排好！晚上还是去泡脚，不要去唱歌。”他指示办公室。“局长……现在文件下来了，公款喝酒、歌舞、泡脚，都不允许了！”办公室人员说道。“哦？是哦！我差点忘了。”李阳顿时想起，“好吧，一切按新规定办！”
缺少了喝酒、娱乐的接待，显得格外简短、轻松，李阳很是愉快，当天晚上，他早早回到了家里。
“爸爸，这么早！要不要过来一起泡脚！”八岁的儿子欢快地叫着。李阳看见自己儿子和父亲爷孙俩挨坐在一起，共用一个塑料桶泡着脚，父亲手里正拿着一本书给孙子讲故事，俩人亲密无间。李阳的心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蓦然想起了小时候。
李阳出身农村，家道贫寒，有个姐姐。母亲早年病逝，靠着当教师的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姐弟俩拉扯大。孩童时，父亲喜欢拿家里的木桶装满热水，父子仨脱掉袜子，卷起裤腿，三双脚一起泡在热水里，挤挤挨挨，肉乎乎的，温暖又舒服。有时，小李阳会把脚放到最上面，用力压父亲和姐姐的脚，有时是姐姐占上风，甚是好玩。泡脚的同时，父亲还跟姐弟俩聊天，讲故事，讲道理，李阳和姐姐也叽叽喳喳，讲学校，讲伙伴，家里并没有因为母爱的缺乏而显得冷清。
李阳天资聪颖，考上大学、公务员，又当上了局长，在他们村里算是出人头地了。他一步步迈向成功，但不知不觉地，与父亲沟通、与家人团聚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妻子在乡镇上班顾不上家，儿子全倚仗老父亲。没时间回家的李阳，是真不知道父亲平时是怎么照顾自己儿子的。
如今，看到父亲和儿子一起泡脚，李阳心里翻腾着，感动、内疚、不安……这时，他很想为家人做点事，哪怕是很小的事。
“我就不泡了，我来帮你擦脚吧。”李阳走过去，笨手笨脚地用毛巾擦干儿子脚上的水，一边，老父亲也拎起脚来擦水，李阳看见父亲的脚又老又干，布满了褶皱，跟儿子白嫩的脚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爸，明天晚上我带你去店里泡个脚吧！”李阳心窝有点隐隐地疼。
“不要去花那个钱！听说现在都不准搞这些东西了，你要注意啊！”
“我知道，我不花公家的钱，我自个儿掏腰包！”
“也不要！在家里泡脚挺好的，我跟孙子一起泡、一起玩多好！你有时间就早点回家，多陪陪你儿子吧！”
父亲擦干脚后开始穿袜子，李阳不小心发现父亲的袜子破了个洞，再细看父亲，衣服仍然是穿了好几年的旧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都多了不少。李阳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端详父亲，没有好好地跟父亲聊一聊，没有好好地关心一下父亲包括儿子了。
刚参加工作时，李阳碰到一些困惑还会跟父亲商量，父亲也喜欢听他讲讲一些事。但这些年来一直忙忙忙，有时父亲想过问他，他甚至觉得烦。他根本没想到，当自己在餐桌上杯酒交盏时，在外莺歌燕舞、泡脚放松时，家里父亲那双日渐老去的脚，根本没想到，年老的父亲需要儿子的关心、年幼的儿子需要父亲的陪伴……想到这，李阳的心格外的沉。
那天晚上，李阳翻来覆去睡不着。
“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好多话，藏进了满头白发……记忆中的小脚丫，肉嘟嘟的小嘴巴，一生把爱交给他，只为了一声爸妈……”上班途中，司机小刘打开车里的音乐《时间都去哪了》，这歌听过几遍，但唯有这次，李阳才真正认真地听了，不由泛起了无限的感慨。突然，他心底冒出了一个想法。
周六晚上，李阳带回来一件新东西：自动泡脚机。“爸，试试这玩意儿，自动加温，盆底又有按摩器，我特意去买的，我们爷仨一起泡个脚吧！”李阳把东西一搬进门就叫喊着父亲。“呵呵！这东西新奇！”老父亲显得惊讶、激动，脸上漾开了花。
“我还买了几双保健袜给您，泡脚后穿上，暖和着呢。”李阳从包里掏出几双新买的袜子。“别乱花钱，我还有呢。”父亲一边嗔怪着，一边把新袜子拿过来反复瞅着、摸着。
“泡脚咯！我来按开关！”李阳儿子兴奋得像小鸟般窜前窜后，在自动泡脚机边摸摸这个，按按那个。
一切准备就绪。李阳和父亲、儿子三个人围拢一团，统统把脚放入泡脚机里，李阳的脚一会儿触碰到父亲有些棱角的脚，一会儿挨到儿子柔嫩的小脚，鼻子有点泛酸。
正在此时，李阳的手机响了。李阳父亲脸上的笑意马上减淡了，儿子也停止嬉闹，耳朵竖起来注视着李阳。
“李局长，好久没安排了，公家不准，咱们就私人安排一下哇！好久没泡脚，脚都起茧了！走，我请你泡脚去！”某局局长发出了热切的邀请。
“哦，我今天想在家陪陪家人，我就不去了，建议你们也多在家呆呆！”李阳把电话挂掉后，对着父亲和儿子一笑。
“爸，我工作上有个想法，跟你讲讲看你有没好的建议。”“好啊，我听听。”父亲的眼睛焕发出许久不见的神采。
“爸爸，爸爸，我跟你说说今天我在学校里遇见的一件趣事……”
“好好好，我说完就轮到你说，好吧？”
“好！”
……
“啵啵啵啵……”泡脚机的水沸腾着，欢快地冒着泡，老、中、少三双脚在水里面，像鱼儿般快乐地游荡、嬉戏……
（作者：徐丽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