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青龙县打虎乡周家山的山坡上挖出了一条“龙”。
当然啦，这世上真龙是没人见过，可是把1万多颗拳头大的卵石摆成巨龙石阵，就够让世人震惊了吧！
这“龙”还怎么就出得那么是时候——正巧县里要开发旅游项目，派人正在各个乡镇考察。获得项目的乡镇将同时得到最少200万元的旅游建设资金。
打虎乡出龙的消息一下子在青龙县炸开了。乡党委书记周跃进立即组织召开党委会议，研究进一步保护文物古迹的措施。
打虎乡这下可出名了，党委委员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还没坐定，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这恐怕是史前遗迹；有的说这一定是诸葛亮布的阵法；还有的说这未尝不可能是外星人干的……只有新上任的副乡长陈实默默不语。
“小陈，你说两句。”周跃进见陈副乡长表现反常，就提议：“你这个主管文教卫的副乡长，在这件事上可要督促下面加快发掘进度啊！”
陈实面色凝重地说：“周书记，我看……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出去为好。”
一旁的党委委员郝建凤脸蛋子呱嗒耷拉下来了，尖声叫了起来：“什么？不宣传？这么大的事情不宣传，我这个宣传委员是吃干饭的呀？”
陈实说：“不是不宣传，是暂不宣传。所谓‘巨龙石阵’，我看不一定是人工摆放。我查了县志：周家山山脚坡度平缓，山顶陡峭，自古就有多次发生山体滑坡的记载。这里很有可能原来是一条小溪，溪床铺满了卵石。在一次山体滑坡后，小溪被土方覆盖……”
周跃进在陈实发言时就不停地吸烟，听到这里就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把中华牌香烟屁股狠狠扔在地上，打断道：“不要讲了！周家山的石头可能是巨龙石阵——是县委牛书记第一个提出来的。牛书记对巨龙石阵的发掘工作是很关心的咧。我们打虎乡这么多年一直是县里的贫困重灾区，巨龙石阵的发掘对于我乡的旅游经济发展有着重大的意义嘛。我们决不能辜负了牛书记的期望！小郝已经联系了考古工作队和中南师范学院的副院长——那可是资深的历史学专家教授，今天下午就来。我们一定要让他们吃好，喝好，玩好，为打虎乡的经济建设做贡献。散会！”
二
当天下午，周家山的山坡上聚集了上百名村民。他们在考古工作队拉的警戒线外翘首期盼发掘的结果。警戒线内考古工作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一名白头发的专家聚精会神地盯着监视器的屏幕，还时不时地下到发掘坑里面去实地考察。
县电视台对这次考古发掘进行现场直播。天擦黑的时候，好消息传来：巨龙石阵向山顶延伸的方向，“龙首”出现了！
总指挥室里的周跃进兴奋得跳了起来，把中华牌香烟屁股狠狠往地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龙首”出土处，跳进了发掘坑。
眼前赫然出现大片卵石，虽然没有完全露出，但隐约可以辨别酷似一个老龙头的样子。
电视台的主持人原本几乎要打起盹来，被这个消息一棒子打醒了，立即采访现场专家：“教授，您看这条龙大概是什么朝代的遗迹？”
白头发专家激动地说：“根据目前出土的龙形来看，凭我多年的经验观察判断，我认为这条石龙的制作年代至少不晚于西周。”
“稀粥？稀粥是什么朝代的？比清朝早还是晚？”周跃进急忙问。
白头发专家说：“早！比唐朝还早！就是封神榜那个朝代！”
消息顷刻在县里炸开了锅。乡里前前后后5个有线大喇叭里全是郝建凤一个人的声音：
“打虎乡出真龙啦！”
“是封神榜里的龙啊！”
……
接着就放《龙的传人》：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
周跃进把陈实拉进坑里：“怎么样，你看看这是什么——是溪还是龙？”
陈实懵了。
三
晚上，青龙县最大的饭店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县委牛书记亲自宴请考古队和师范学院的专家。打虎乡党委全体委员陪同。
牛书记和打虎乡的领导干部纷纷向周跃进敬酒，周跃进喝得脑袋晕晕乎乎的。席间，考古队的队长把白头发专家叫了出去。白头发专家回来的时候脸色都煞白了，直奔周跃进：“周书记，请出来一下。”
周跃进正喝在兴头上，嘱咐郝建凤：“小郝，今天不让牛书记喝满意了我撤你的职，哈哈。”
两人来到酒店外的空地上。四下无人。冷风吹得周跃进直骂娘。白头发专家说：“周书记，出事了！”
周跃进没回过神来，倒是感到这句话很晦气，问：“你说什么？”
白头发专家跺着脚说：“我说出事了！考古队长刚才跟我说，这次的发掘有疑点：‘龙首’一带的土是新土，很明显考古现场有过人为破坏。”
周跃进这次听懂了，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酒也醒了一半，赶忙问：“那怎么办？”
白头发专家说：“这倒也好解释——周家山一带雨水很多，今天上午还在下雨，从上坡冲下新土也说得过去——关键是还有这个！”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悄悄塞在周跃进手里。塑料袋里面赫然装着一只铁钩。
白头发专家压低声音说：“这是在考古现场发现的，是只生锈的铁钩。据考古发现中国境内最早的铁器属于春秋时期。如果这些石头是西周以前就放在那里的，那怎么会有一只铁钩和它们放在一起？”
这下周跃进真的慌神了，一把将白头发专家的胳膊薅在手里，问：“那怎么办？新闻都发出去了！”
白头发专家问：“你真的可以保证现场没人动过？”
周跃进把胸脯拍得梆梆响，发誓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叫我家小舅子李二狗专门看护了一整夜。不可能有人来动过的！”
白头发专家眉头紧锁，摇着头不说话。
周跃进急了，说：“这里不方便，你来我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周跃进反手就把门给关了。“这事决不能砸！要砸了，咱打虎乡的200万就泡汤了！你呢？‘封神榜’的龙可是你亲口对媒体说的，这下也得被笑死！”见白头发专家还不表态，周跃进拉开抽屉，取出厚厚一个信纸包，说：“这是一点小意思，后面四个‘0’的，本来想就这么着了，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你给我死死咬住，200万到手之后前面再给你添个‘1’！”说着把信纸包往白头发专家怀里塞。白头发专家一慌神，信纸包“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露出一沓百元大钞。
就在此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声音不大，却把白头发专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周跃进顺猫眼往外看了一眼，打开门。原来是郝建凤，手里正拿着白头发专家随身的公文包。周跃进迅速把地上那个信纸包塞进了公文包里，扶起专家说：“没事，都是自己人。”
白头发专家揉着摔疼的屁股，牙一咬脚一跺，发狠说：“得！这下真要搞大了！”
第二天，青龙县的《青龙日报》用大标题发了一篇报道：《专家称与打虎乡石龙同时出土的铁器把中国的铁器时代提早了300年》。
四
第二天，考古发掘工作继续进行。
市里的和省里的媒体都闻讯而来了。听说中央电视台《走进科学》栏目组下午也要到。
周跃进对下面做了新的工作安排，工地上要有人轮流盯着，确保不能再出任何纰漏。对此白头发专家也心照不宣，他也生怕再挖出点什么奇怪的东西来，要真是那样，他这“专家教授”的头衔也就被彻底搞臭了。
连续在现场待了两天，周跃进的身体还真有点扛不住。好在家离这不远，他打算回家打个盹。想想又不放心，便叫人到广播室把郝建凤叫出来盯着。刚到家，小舅子李二狗就过来了，手里攥着一张报纸，进门就大喊：“姐夫，笑死我了。你看没看今天的报纸？”
周跃进气得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
李二狗连忙锁上门，拉上帘子。
周跃进压低声音问：“我们晚上抬石头的事情群众有没有看见？”
李二狗说：“姐夫，放心。绝对没有。就是撤的时候一不小心掉了只铁钩子，被他妈当文物挖出来了。幸好那狗屁专家没看出来。”
“狗屁！”周跃进骂道，“你以为他看不出来？他是不愿意看出来，他要是这时候看出来，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再说咱花了1万大洋呢！”
李二狗嬉皮笑脸地说：“放心，姐夫。师范学院要在我们县征地，他们还不得看我们的脸色行事？到时候咱们再把这1万加倍赚回来。”
周跃进点燃一支大中华，吐了口烟圈，说：“话是这么说，可如果再出点岔子，恐怕10个专家也兜不住。”
“保证不会出岔子了！”李二狗还是嬉皮笑脸地打岔，“嘿嘿，姐夫，你说你小舅子我摆的龙头好不好看？怎么样，把专家都唬住了吧？哈哈！”
周跃进骂道：“好看个屁！我问过专家了，西周离原始社会不远了。你他妈的艺术水准和猿人是一样的！”
正说到这里，只听房门被敲得山响，敲得周跃进心都揪起来了。
开门一看，是乡党委委员郝建凤，她气喘吁吁的，进门就说：“不好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周跃进和李二狗几乎同时开口问：“什么不好了？”
郝建凤说：“又挖出东西了！”
“什么东西？”
“一个香烟屁股！”
五
考古考古，考出一截中华牌的香烟屁股。
白头发专家瘫坐在坑里。昨天晚上刚刚把中国的铁器时代向前推进了300年，今天早上总不能把中华牌香烟的历史再向前推进2000年吧？
打虎乡啊打虎乡，我一世英名就毁在你们手里啊！
与此同时，周跃进在党委办公室暴跳如雷：“不是让你们盯紧的吗？都干什么去了！”
郝建凤尖声叫道：“都怪陈实那个王八蛋。挖出香烟屁股的时候正好他当班，就把省里的记者叫过去了！”
“不过说来也怪了，”郝建凤嘟囔道，“怎么古代的遗迹里会出土香烟屁股呢？”
周跃进突然想起了什么，宣布：“散会！”
散会后的周书记立即打电话叫来了李二狗。李二狗到的时候，周跃进见乡政府里里外外都是乱糟糟的人，只有那间广播室黑乎乎的没人，便一把把李二狗拖了进去。关上门，周跃进劈头盖脸地问：“你不是保证不会再出岔子了吗？香烟屁股是怎么回事？”
李二狗委屈地说：“姐夫，我又不抽烟，这烟屁股不是你丢的吗？你想想，前天半夜里，你叫我起来到山坡上挖坑，我运来石头在坑里放出一个老龙头。放好后，你抽了一支大中华，把香烟屁股一扔，说：‘好，看明天陈实那杂种怎么说！”
周跃进仔细回忆着前天晚上的一幕幕，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对啊，我明明把香烟屁股扔在坑外面的呀。”
“嗨，我的那个姐夫哎，”李二狗哭丧着脸说，“坑外的土是用来回填的呀！”
周跃进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唉声叹气地说：“唉，这下送李院长那1万块钱也打水漂喽！”
就在这时，“咣”的一声广播室门开了，郝建凤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周书记，广播没关呀！你们说的全播出去了呀！”
周跃进脑子里一片空白，人从椅子上瘫软到了地上。
（作者：卜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