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县文化馆创作干部谭更生可谓出尽了风头。为啥?他创作的小品《叛徒》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春晚,这下不得了了,平时默默无闻的谭更生是天天电视上有影,报纸上有名,成了县内人人皆知的文化名人。这不,星期天他在家休息,中饭还没吃完手机就响了。电话是宣传部打来的,说县委书记何铭要上他家来看望他。这下,把个谭更生激动得像是讨饭的捡着了金元宝,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谭更生家从前几辈下来,都是书香门第,住的那座宅子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据说这套宅院老早以前曾是太师府第。谭家有一条祖训,叫“他人之物不可取,自家之物不可舍” 。啥意思?就是人家的东西不能要,自己家的东西别人也不能拿走。房子虽旧,可全家几辈人都守着代代相传的祖宗训诫,挤在这有灵气的太师府,过得倒也安生自在。
大概下午两点,随着一声汽车喇叭响,何铭书记在宣传部领导的陪同下走进了谭家。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老房子,接着就拉起谭更生的手风趣地说:“老谭啊,你住在这么好的风水宝地,难怪能写出这么好的作品来啊!”
谭更生一边忙着给何书记倒茶,一边苦笑着说:“何书记见笑了,什么风水宝地啊,您别看这房子挺大的,可家族里人多,老老少少有近百口。我们一家6个人四世同堂,都挤在这50平方的屋子里!”
啥?一家6口都挤在这50平方里?何书记有些不大相信,说:“那你这位文化名人总有书房吧?”谭更生听了尴尬地推了推眼镜回答:“平时吃饭时要搭桌子,吃完饭收起桌子铺眠床,书房对于我来说太奢侈啦!”“那……那你平时怎么搞创作啊?”何书记说,“我想看看你的创作室。”谭更生见何书记要看他的创作室,犹豫了会,牙一咬,“哗啦”一声拉开了边上卫生间的门:“何书记,我就是在这里面完成了《叛徒》的创作!”
何书记往里一看,只见小得不能再小的卫生间内有只马桶,马桶的边上支着块木板。何铭的眼睛湿润了。这是一个多么平凡而又让人敬佩的同志啊!谁能想到,轰动全县的文化名人,竟是坐在马桶上写出了《叛徒》这篇让全国人民震撼的作品的呢?他哽咽着说:“老谭啊,你都工作这么些年了,怎么……怎么不买套房子呢?”“买房子?”谭更生叹了口气,“一家6口就靠我这点工资养活,不怕您笑话,别说买房子,我连房间里的空调都买不起!”听到这句话,何书记笑了:“跟我哭穷啊,老谭?谁不知道光《叛徒》这个小品,国家就奖励了你8000块钞票,怎么会连台空调都买不起呢?”这句话戳到了谭更生的痛处,他告诉何书记:“小品写好后找了3个演员,足足排了一星期。加上编辑、导演、灯光师等,参与的人员不少。现在作品获奖了,大家都知道有这笔奖金,都想分点劳动所得,实际能到我谭更生手上的,只剩几百块钱了。”
怎么会这样?何书记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用力地握住谭更生的手,说:“真不容易啊,老谭!你放心,你为全县的文化工作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党和政府是不会忘记你的!”
临走时,何书记还到太师府第居住的其他几户人家去转了转。何书记走后,谭更生竟像孩子似的一蹦三尺高,原来他向县委书记诉苦,是有原因的。县里刚推出了一批经济适用房,自己虽然递交了申请,可这种僧多粥少的事情,凭他谭更生的能耐,就算挤破了头恐怕也轮不上。趁着何书记上门看望的机会,让这位“一把手”了解一下他的实际情况,估计能增加点希望。
就在谭更生充满幻想的时候,年迈的九叔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摆开一副族长的架势,沉着脸说:“我说更生啊,你可别因为何书记来看了你一次,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告诉你,我已经和族里的各家各户通了气,这座太师府是祖上传下来的,多少钱都不能卖, 大家要统一口径,绝对不能当叛徒。就算何书记亲自来做思想工作也不行,谁要是当叛徒,就是谭家的罪人!”
谭更生听了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什么叛徒啊罪人的,这都哪跟哪儿啊?原来,镇里正在兴起新农村建设热潮,谭家门前的这条老街要搞旅游开发,这座太师府就在规划当中,而且还将是整条街道的重要景点。政府多次派人来协商征用事宜,可九叔认准了“自家之物不可舍”的祖训和死理,谁来谈他都两个字——不卖!也就是前天,镇长还前来做九叔的思想工作,好话说了一大箩,政策讲了一大筐,九叔愣是油盐不进铁板一块,弄得镇长像是朝天的乌龟,尴尬得很。今天何书记来了,九叔以为又是为征用房子的事,误会了,才说了这番话。
讲清事情原委后,九叔发话了:“更生啊,你是九叔看着长大的,祖宗的训诫不能忘,祖宗的基业更不能卖,明不明白?你可千万不能当叛徒,做谭家的罪人啊!”谭更生哪敢得罪这位德高望重的九叔啊。要知道,谭更生的一个堂兄因为赌博,让九叔知道后,这老人家竟当众扇了他好几个耳刮子。再说了,谭更生是个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叛徒”这顶黑帽子他也吃不消戴呀。于是谭更生忙不迭地应道:“那是那是,您老尽管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当叛徒的!”
第二天下午,谭更生接到馆长的电话,通知他去参加一个表彰大会,也没说具体内容。等他一到会场,整个人惊呆了,会场的正上方赫然挂着“谭更生同志的小品《叛徒》获奖表彰大会”的横幅。何书记在台上庄重地坐着,文化局、宣传部以及下属的文化馆、图书馆和博物馆的干部职工也都到了现场。谭更生忐忑地走进会场,何书记一见到他马上站起身,走下来迎接他,并将他拉上主席台。谭更生紧挨着县委书记刚坐下,台下就响起了持久不断的掌声。好家伙,这阵势把谭更生激动得差点没当场掉眼泪流鼻涕。能不激动吗?他谭更生这辈子除了两年前旅游时骑过马,坐过轿,旅游回来头一次坐了回飞机外,记忆中就找不出威风的时候。可这些加起来,也比不上坐主席台的感觉,难怪人家说“有作为就会有地位”,这话一点不假。当然,最主要的是自己有祖宗留下来的太师府邸,要是没征用这件事,估计也不会有那么高的荣誉。
正感慨着呢,何书记宣布:“鉴于谭更生同志创作的小品《叛徒》上央视春晚获奖,及在文化工作上的突出贡献,县委、县政府研究决定,给予谭更生同志——个人8000元的奖励;并给予他首位‘县文化名人’的荣誉称号!”
这天晚上,县电视台播放了这条新闻。新闻刚结束,九叔就拄着拐杖虎着脸走进了谭更生家,刚落座就说:“更生呀,你可千万不能头脑发昏啊。你是文化名人,书记让你坐了一次主席台,可不能就把祖宗卖了。你要是在征用协议上签了字,当心我给你好看。”谭更生唯唯诺诺地应着:“九叔你放心,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出卖祖宗,不会当族里人的叛徒的。”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谭更生怎么都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就跟拍电影一样,竟然跌宕起伏高潮不断。几天以后县房改办的领导通知他,在何书记的关心下,第一批经济适用房他榜上有名,而且还是120平方米的大套。这下谭更生是感动得心肝肺都挤在一起了。多好的领导呀!自己就写了这么一个小品,他们不仅给了自己那么高的荣誉,还给了那么大的房子。如果自己还不在征用协议上签字,自己可真的是没良心了。第二天,谭更生瞒着族人赶到镇里,在征用协议上签了字。
没几天,谭更生拿到了新房的钥匙。他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老婆阿香甚至还盘算着搬家那天好好地办场喜酒,让亲朋好友来乐呵乐呵。一向小心谨慎的他冷静下来后告诫老婆:这喜酒不能办,更不能说出去,先偷偷找人装修,装修好后找个理由搬过去,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千万不能让族里人知道自己已经当了叛徒。
很快,房子装修好了,那天,谭更生趁九叔不在家,请搬家公司帮他草草地搬了家。
当天晚上,夫妻俩正美滋滋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在这时,门铃叮叮叮地响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刚搬的家,知道的人没几个,谁会来串门呀?莫非是九叔?是不是他知道真相了,来兴师问罪了呀?谭更生让老婆先在猫眼里看一下。他老婆蹑手蹑脚地凑到猫眼里一瞄,老天,门外站着的,正是阎王一样的九叔!
谭更生这下真的是惊恐失色,他一边告诫老婆对九叔说自己不在,一边飞快地躲进了洗手间。
满身酒气的九叔一进门就问:“更生呢?这孩子,头发都白了还那么不懂事,搬家那么大的事,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还把不把我这九叔放在眼里呀?”
“九叔呀,更生也是没办法,他今天下午出差,搬家又比较急,所以叫搬家公司搬了一下,反正没多少东西,就没惊动你老人家,你看,今天第一天进新屋,他还不在。”阿香一边让九叔进屋,一边强调更生“不在”。
九叔却不管这些,他顾自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你们搬了新家,不管多忙,总该告诉我的吧?害得我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到地方。你们不会因为搬了新家连我这个九叔都不要了吧?”
“哪里会呀!更生说,等他出差回来,把你老人家接过来,好好地请你吃顿饭。”阿香给九叔泡了杯茶。
九叔也不客气,接过茶就沽啦沽啦喝了两口,然后捧着茶杯,仔细地打量起了房子,他边看边点头:“好呀,这新房子确实好,宽敞明亮,和老房子一比,那可是一个天一个地呀。”说着,他又沽啦沽啦喝了几口茶,阿香讨好地帮九叔倒满了水。九叔又喝了几口,说:“唉,晚上酒喝多了,又喝了那么多茶,要上洗手间了。”说着,站起身就去找洗手间。
更生躲在洗手间一听这话,真想给老婆一个耳刮子,好端端地给九叔喝什么茶呀!现在要命了,他一进洗手间,什么事都穿帮了。到时,还不知道这臭脾气的九叔会给自己吃什么苦头。
阿香也急了,她一把拦住九叔,结结巴巴地说:“九叔,这洗手间还没整理,暂时还不能用。”
这下九叔火了:“阿香呀,是不是你们住了新房,连这洗手间也不舍得让我用一下呀?我和你说,你们今天搬了新房,过几天九叔也要搬新房了,你要是连洗手间都不舍得给我用,下次我不来好了!”
“什么?九叔您也要搬新房了?”阿香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呀,这次老房子征用,听说县里何书记挺关心的,了解到我们太师府第住户的实际困难后,不但解决了更生作为文化名人的住房问题,也帮我们这些最基层的普通百姓解决了住房问题,家家都得到了妥善安置。我们家也分到了100多平方米,户型和你家的一样。”
躲在洗手间的谭更生一听这话,“呼啦”一下拉开了洗手间的门:“九叔,您在老房子征用合同上签字了啊?”
谭更生的突然出现让九叔吓了一跳:“你个臭小子,躲在洗手间干什么?”
“九叔,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征用的协议上签字了呀?”
九叔让尿憋急了,他一把拉开谭更生钻进了洗手间,边尿边说:“是呀,我昨天签的字。今天又去看了房,本来想叫你给我看看怎么装修的。”听到九叔的回答,谭更生悬在喉咙口的心放了下来。等九叔一尿完,谭更生就问:“九叔呀,你不是说祖宗的东西不能丢,房子不能被征用,谁签字谁就是叛徒,可您怎么还是签字了呀?”
九叔叹了口气说:“更生呀,人都是要讲良心的呀。那次县委书记来看你后,也顺便了解了我们太师府第的其他住户的情况,他又专门让镇里的同志挨家挨户深入细致地了解落实。这次住房,我们太师府的人呀都分到了,大家感到这次征用是公开、公平、公正的,对住房分配也很满意。况且,祖上留下的老房子这几年也破败得不像样子了,住了那么多人家,你修你的我修我的,好端端的太师府第都弄得不像样了。如果让政府去开发保护,肯定比我们弄的要好,我们的老祖宗也不会看着我们那么多人挤在那里受罪的。”
听到这里,谭更生明白了,自己分到房子,其实跟他是文化名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老是觉得领导让他当文化名人,是为了让他在征用协议上签字,是有目的的,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都怪自己多疑,误解了领导的好心,弄得自己搬家还像做贼一样。了解了真相的谭更生心里舒坦了,他对九叔坦白说:“九叔呀,其实,我是第一个在协议上签字的,第一个当了族里人的叛徒。所以,我也是第一个拿到房子搬家的人。您想想,政府给了我那么多的荣誉,我要是不签那字,我的良心上也过不去呀。您今天来,我还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怕您给我吃生活,没办法才躲到洗手间的。”
听了谭更生的话,一向严肃的九叔爽朗地笑了,说:“只要党和政府真心诚意、廉洁奉公地为我们老百姓办事,我们老百姓也会真心支持和配合他们的工作。虽说我老了,但我不糊涂。如果你见到何书记,请替我这老头子向他鞠个躬,好好地谢谢他。”临走时,九叔又交给谭更生一个任务:等到大家房子都搬好的那天,让谭更生出面把何书记请来,和太师府第的族人一起好好地喝杯乔迁喜酒。
(作者:魏安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