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心丸

　　这天傍晚时分，马山屯响起轰隆一声，接着有人大喊：“山要塌了，大家快跑啊！”

　　天上还下着雨，乡亲们冒雨跑出屋子一看，后山果然倒了一小半下来。真险啊，倒下的泥离最近的房子只有两米。很快，得到消息的村干部赶来了。又过一阵，镇里也来人了，而且还是一位领导——杨副书记，是镇里救灾抢险领导小组第一责任人。

　　杨副书记穿着雨衣，带领村干部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确认没有人留在屋内后，就把大伙召集起来，大声说：“乡亲们，雨还在下，估计山还要塌。为了确保安全，今晚大伙都不要留在家里了，到村委去度过今晚再说。”

　　大伙儿都同意了，纷纷回家拿被子什么的。乡亲们都快走光了，只有70多岁的孤老头吴老汉不肯走。原来他养有一头母猪，今晚就要产仔了，他死活不听别人劝，誓要与母猪共存亡。大伙都挺为难，吴老汉的房子离山最近，加上他年老体衰，腿脚还不方便，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实在不放心呀！

　　杨副书记想了想，对村干部说：“这样吧，我留下来陪吴大叔，你们快带乡亲们走，一定要把他们安排好！”

　　吴老汉一听愣了，急忙摇头摆手：“不不不，领导啊，你还是带他们走吧，犯不着陪我老头子冒险！”

　　杨副书记哈哈一笑：“吴大叔，您放心，我的命硬得很，有我陪着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见他主意已定，大伙也就由他了。眨眼间，偌大的山村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见镇里的大领导竟然真的留下来陪他，吴老汉简直傻了。这位领导跟以前进村的领导真不一样哩！以前村里也来过镇上的领导，但都是要收这样那样的费而来的，总是挟一个小皮包，把他们喊来说一阵话，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人了。

　　吴老汉搓着手，连忙招呼杨副书记进自己屋来。他活了这么大年纪，家里还没接待过这么大的领导，有些不知所措。

　　杨副书记脱下了雨衣。吴老汉一打量，这位领导也不年轻了，总得有50来岁，脸蛋黑红黑红的，穿着也普通，跟一个庄稼人没啥分别，笑起来还特别实在。这一看，吴老汉顿时就觉得亲近了不少，也没那么拘谨了。

　　刚才他饭才吃到一半，桌上还摆着半锅粥和几块咸菜。他想叫领导一块儿吃，又觉得这样的饭菜实在太寒碜，叫不出口。

　　哪知，杨副书记却笑了：“吴大叔，我也没吃饭呢，正好，今天在你这儿蹭顿饭吃吧。”

　　吴老汉使劲擦着手，不好意思地说：“什么菜也没有，领导啊，实在对不住……”

　　“没事，没事！”杨副书记爽朗地摆摆手，“咱也是农村人出身，这样的饭吃得多！”

　　吴老汉只好硬着头皮给他舀了碗粥。杨副书记端起碗，夹起一块咸菜，一口粥，一口菜，咕噜咕噜，咯吱咯吱，吃得香着呢！

　　吃完了饭，隔壁猪圈传来一阵“唷唷”的叫唤声，那是母猪肚子痛了。吴老汉忙说：“我过去看看猪。”

　　杨副书记也要跟他过去瞧瞧。吴老汉说：“领导呀，那儿脏，您就别去了，在这歇着。”杨副书记呵呵大笑：“我说过了，我也是农村人出身的，进猪圈可能不比您少呢！”

　　谁知正在这时，电灯熄了，估计是哪儿线路出了问题。幸好吴老汉家备有煤油灯，点亮后，深一脚，浅一脚，吴老汉带着杨副书记来到猪圈。

　　那母猪躺在地上，哼哧哼哧真叫唤。杨副书记跨进猪圈，蹲在母猪肚皮前，看了看，问吴老汉：“这猪是头一胎吧？”

　　吴老汉一愣，连说是呀是呀。杨副书记伸手在母猪鼓胀的肚皮上抚摸着，一边笑着说：“别怕别怕，痛是痛点，等会就当妈妈了，多光荣啊!哎唷，还不少呢，吴大叔，你发财了，至少有10只猪娃。”

　　吴老汉一听，乐得咧开了嘴。杨副书记又看了一会，对他说：“看来猪一时半会还不会生，先让它吃点，吃饱了好有力气。”

　　吴老汉连连点头，赶紧回去提了半锅粥来。趁猪吃着，杨副书记让他抱来一大堆干稻草，然后亲自铺在一个角落里，算是给猪建了个产房。他又向吴老汉要了把柴刀，把剩下的稻草斩成几截，放到一个破箪里，一边干着，一边说，等会小猪生出来了，特别怕冷，就先放到箪里保暖，先适应一下，再让母猪喂奶。

　　吴老汉只是一个劲地应着。说起来，这些他还真没有经验。以前养的都是抱来的小猪仔，侍候母猪生仔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哩！

　　看着杨副书记熟练地帮他忙这忙那的，吴老汉很是过意不去，他跟在后面不停地说：“领导，你让我来吧，让我来……”

　　杨副书记一边忙个不停，一边回答说：“没事！大叔，你就一边歇着吧。我家里可养过不少母猪，这些活我在行！”

　　他手脚利索地把母猪产前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好，拍了拍手，对吴老汉说：“大叔，你要是困了，就进屋睡觉去吧，这里交给我了！”

　　吴老汉忙说：“万万不行……”他想，自己当主人的在屋里睡觉，让一个领导给你替母猪接生，这成什么话了？

　　见他不肯睡觉，杨副书记也不勉强，搬来两张凳子，两人就坐在猪圈里等着母猪生产，一边聊着天。

　　这一聊，吴老汉才发觉，杨副书记对生产上的事懂得可真多，一点都不比他这个老农民少。杨副书记详细地给吴老汉传授养母猪的技术，说得头头是道。

　　聊着聊着，吴老汉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领导啊，您太在行了！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像您这样的领导！”

　　杨副书记哈哈大笑：“我以前就是个农民，祖上八代都是农民！”接着严肃地说，“哪个领导不都是农民出身的？往上一查，祖宗都在农村，只是现在有些领导忘本了！”

　　吴老汉感动不已，哆嗦着说：“要是所有当领导的都像您这样，咱当农民的就有福了！”

　　两人守到半夜1点多，母猪终于开始生产了。杨副书记高兴地说：“好好，生了，母猪没有生产经验，咱得加倍小心才行！”

　　说着，他单腿跪在母猪屁股后，不时伸手摸摸母猪，生出一只就接一只，然后用干稻草段细细擦去小猪身上的血迹，放到箪里保暖。

　　看着这一幕，吴老汉的眼眶湿了，也急了：虽说是农村出来的人，可到底也是个镇上的领导啊，怎么能让人家干这些脏兮兮的活呢？

　　可杨副书记还是不让他插手，叫他在一旁看着就行了。吴老汉的母猪也真爽气，不一会儿就生完了，一共13只，全部活蹦乱跳的。

　　杨副书记又一直等着母猪产出胎衣，捡去扔掉后，又顾不上擦一把汗，逐一把小猪拿出来，送到母猪的肚皮上吃奶。

　　等把所有的小猪都喂饱，他才站起身来，洗了洗手，擦了把额头的汗。

　　吴老汉感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一把握住他的手，哽咽着说：“领导啊，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那就不要说了啊！”杨副书记仍是憨厚地笑着，“真的不算什么，这些活我干多了。”

　　吴老汉擦了擦眼角，忽然一拍手：“我吴老头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等着，我去杀个鸡，咱们好好喝两杯，今晚不醉不休！”

　　说罢，他也不管杨副书记阻拦，兴冲冲地去抓了家里惟一的那只母鸡，三下两下，煮熟了端上桌。

　　杨副书记一看，也不再推辞了，往桌前一坐，痛痛快快地喝起酒来。

　　两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越喝越是痛快。不知不觉，都有几分醉了。吴老汉卷着舌头说：“领导啊……”

　　哪知，杨副书记突地把手一张，打断他：“别叫我领导了！大叔，你再叫我领导我跟你急！”

　　吴老汉一怔：“咋了？你明明就是领导啊？”

　　“我这个领导是假的啊！”杨副书记一拍桌子，“我不是什么真领导，我这个领导是临时的。”

　　吴老汉傻了，愣愣地望着他：领导还有临时的？

　　杨副书记“嘿嘿”一笑，仗着酒气，一五一十地跟吴老汉说了起来。原来他还真不是个正宗的领导。咋的呢？他们这个乡是个自然灾害多发的地方。每逢出现全乡村自然灾害或者重大险情的时候，乡里的领导就显得不够了。领导就像是颗定心丸，受灾受惊的群众见到领导，心就定了，情绪也稳了。可乡里的领导又不会分身术，不能及时出现在每个村屯。碰到领导不够的时候咋办呢？就找些人普通干部充当临时领导。杨副书记说，他原本是乡食堂的职工，已经干了30多年了，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当“领导”。今天恰巧是双休日，乡里只有一位领导值班。他本来是要来的，但另外一个村也发生了险情，而老杨住得离这里最近，于是就让他以杨副书记的名义来这里。

　　吴老汉听他讲完，两眼瞪得滚圆。杨副书记自嘲地笑笑说：“大叔啊，所以说我一走出镇政府，我就跟您一样，是个农民。现在没有别人，你就别领导领导的叫了，叫我老杨吧！”

　　吴老汉傻了半晌，动情地说：“好，老杨啊，你这个领导虽然不是正宗的，可干的事却比正宗的还要正宗啊！”

　　一听这话，杨副书记身子一端，正色说道：“不管正宗不正宗，反正我干的都是正事，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咱既然领着国家的俸禄，就得干事，干什么不是干呢，是这个理吧？”

　　喝完了酒，一看时间已经凌晨4点多了，两人就都不打算睡觉了，一块儿过去看猪仔。杨副书记把猪仔一个个捧出来，又让母猪喂了一次奶。

　　正在这时，屋后传来一阵响声。杨副书记侧耳一听，脸色大变，把吴老汉一推：“快，跑出去！”

　　吴老汉急忙跑出屋外，回头一看，杨副书记还在飞快地把猪仔捡进箪里。他急得大吼：“老杨，别管了，快出来！”

　　杨副书记顾不上应答，把猪仔一个不剩地捡进箪，这才抱起箪往外走。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猪圈被泥冲塌了，煤油灯一灭，周围一片漆黑。吴老汉焦急地喊：“老杨，你在哪？”

　　喊了一遍又一遍，没听到回答，倒是听到了猪仔的叫声。吴老汉摸索着回到猪圈前，先摸到了装猪仔的箪，里面的猪仔竟然安然无恙。

　　再往前摸，碰到了一堆厚厚的泥，老杨一定被埋在里面了。

　　吴老汉嘴里叫着喊着，一边用手拼命扒泥。扒啊扒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了杨副书记的声音：“大叔……你没事吧……”

　　吴老汉的眼泪“唰”地下来了：“没事没事，老杨，你等着，我一定救你出来！”

　　可再往下扒，却怎么也扒不动了。借着微弱的亮光，他看到杨副书记的一张脸，嘴巴和鼻子都淌着血迹。脖子以下压着几根木头，上面又被几块大石头压住了，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把人救出来。

　　吴老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颤抖着手抚摸着杨副书记的脸，一遍遍地喊：“老杨，你醒醒啊，你不能死啊！”

　　杨副书记缓回了一口气：“没用的，我不行了……”

　　吴老汉的眼泪“噗噗”往下掉，突然想起来，说：“不不不，你一定要挺住，我去喊人，我去喊人！”

　　“等等。”杨副书记叫住他，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大叔……你相信吗？我这个、这个领导虽然是假的，可我、我是个真党员……你说，我这个党员怎么样，正宗吗？”

　　“正宗正宗！”吴老汉哇地一声哭了，“你比谁都正宗！”

　　杨副书记又说：“我这个临时领导没给党和政府抹黑，当了、当了5次领导，我、我就吃过老百姓一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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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吴老汉跑到村外喊人，带着乡亲们赶回来时，杨副书记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杨金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