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读完研究生,立志回报家乡,就回来参加了公务员考试。结果稳当当地拿到了第一名,就等着面试了。
这天中午,他躺在床上看书,突然外面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一看是在城里当城管的二舅,身后还跟着老实木讷的老爹。
没等他打招呼,二舅一个箭步蹿到他床头,大喝一声:“你还有心思在这看书!”把他一把扯了起来。阿文愣愣地问:“咋啦?二舅!”
“咋啦?”二舅劈头盖脸一通骂,“你可真是蒙在鼓里不知天啊!你到城里看看,有哪个考完试在家老实待着的?都在路上跑着呢!”
“跑啥?”阿文脑筋还绕不过来,“跑啥路?”
二舅一个手指戳到他额头:“跑啥?跑动!活动!为面试作前期准备呢!你倒好,在家老老实实等着,人家就把聘书给你送来了?你爹不懂也罢了,难道你也不懂吗?”
听完二舅心急火燎这一番话,阿文算是彻底醒悟过来了,不由得“扑哧”一乐:“二舅,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不是还没面试嘛,你们就放心吧,我有把握照样拿第一!”
二舅却板着脸,一点儿笑容都没有:“看来你真是读书读傻了。面试这玩艺,全凭考官那张嘴,人家说好就好,你不活动活动,到时你叫爹都来不及了。”
阿文低头想了想,摇摇头。如今这年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点儿办事的潜规则,他还是知道的。可他自打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想过这事,他要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征服考官。一来,他痛恨厌恶这些所谓的潜规则,二来,他从来没有对家乡的父母官失去希望,只要你是块金子,领导没有理由视而不见。
二舅听完他一番慷慨陈词,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连连跺脚,说他肯定会后悔莫及的。老爹半天插不上话,这时也嗫嗫地劝他:“阿文啊,老爹不懂,但我觉得听二舅的没错,他不会害你。”
阿文大声说:“爹,我要是靠这种不正当的手段通过竞争,对我简直是个耻辱!以后就算我当了官,也会变成贪官的。爹,您希望我变成一个万人唾骂的贪官吗?”
“你不走这条路,连工作都没有。”二舅气哼哼地在旁边说,“你还谈得上当清官贪官吗?还谈得上为家乡为乡亲们造福?”
阿文沉吟半晌,坚定而又缓慢地冲二舅摇摇头:“我不会走这条路的,因为这条路一开始就是歪的!”
二舅脸上红了又黑,黑了又青,猛地大手一挥:“不管你了!”掉头大步就走。
老爹张着嘴巴,看看阿文,又看看门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急忙追赶二舅去了。
坚守住自己的原则,拒绝了二舅的“活动”建议后,阿文继续平静地在家等着面试通知。老爹也没有再劝过他,只是整天不在家,不知在忙些什么。
一晃,明天就该面试了。一大早,二舅忽然又来了,和老爹神神秘秘地走进他的房间。果然不出所料,二舅开门见山地说:“外甥,今天你必须得听我一回。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给你创造了一个机会,咱们县组织部李部长答应见你一面。他虽然不是考官,可人家是主管,一个电话胜你读10年书。”
阿文听着二舅的话,打心里反感。没等他表态,二舅又一指老爹怀里抱着的一个纸团说:“这是10万元,见面后你亲自送给李部长。你只要认识了他,就等于靠着一棵大树了!”
阿文大吃一惊,瞪着老爹怀里的纸团,不敢相信地问:“爹,您哪来这么多钱?”
“你别管了。”老爹的声音既苍老又悲凉,似乎像在哀求,“爹老了,这可能是爹最后一次能帮你了。你就听你二舅一回吧!我不管你以后变成什么官,我只想着你能有个工作。”
阿文本来还想严词拒绝的,一听老爹的话,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看老爹的样子,差点都要跪下来求他了。他心里一酸,眼眶红了,是啊,爹确实老了!这些年来,爹一个人把他抚养大,送他读书,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也该让爹好好歇口气了。
就在阿文愧疚犹豫时,二舅突地一声大喝:“你还想让你爹为你拼掉这把老骨头吗?你对得起谁?我们不希望你当什么官,就希望你有个工作,撑起这个家!”
阿文眼眶一热,慢慢地接过老爹怀里的纸团,哽咽着说了句:“爹,我去。”
他换了件衣服,坐上二舅的摩托车,一溜烟到了城里。二舅带他进了一家高级饭店的豪华包间,然后开始给李部长打电话。
阿文头一回经历这种事,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怀里紧紧抱着10万块钱,手一直在哆嗦不停。10万啊,爹从哪儿借来的?家里已经被他读书折腾得一穷二白了,再加上这十万块巨债,爹的腰还得再弯几年啊!
正百感交集地等着,二舅打完电话回来说,李部长不来吃饭了,他现在在办公室,叫他们到办公室见面。
阿文一怔,这种事还在办公室?
二舅哈哈一笑,说阿文不懂的,人家也得防着他们使坏呢。今天是星期六,他把见面地点定在他的地盘,占尽天时地利!
两人也顾不上吃饭,马上掉头又去了县委大院。来到李部长办公室门前,两人心里不禁打起小鼓,停下来做了一次深呼吸。
李部长果然在里面等着他们。阿文一打照面,心里立刻就对面前的人没有好感。李部长是个小胖子,胖乎乎的脸蛋泛着红光,像尊弥陀佛似的,一说话,脸上就成了一朵花儿。
李部长看样子没有架子,笑呵呵地请他们坐下,还亲自倒了两杯水,看着阿文问:“你就是他们说的我们县未来的栋梁吧?”
阿文不禁脸一红,二舅急忙在旁边搭上话,使劲点头:“对对对,他就是我说的人,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回来报效家乡,笔试考了第一名呢!”
“欢迎欢迎啊!”李部长笑眯眯地盯着阿文,“我们现在什么都缺,最缺的还是人才,要想经济搞上去,人才是关键!”
阿文如坐针毡,片刻也不想多待下去了。就在这时,二舅冲他一使眼色,示意他时候到了。阿文一咬牙,抱着纸团站了起来:“李部长,这点……”
哪知他紧张过头,纸团没有拿稳,“啪嗒”掉在地上。纸皮一下破了,里面的钞票滚了出来。
3双眼睛“唰”的一下射向地上的钞票,场面尴尬极了。二舅回过神来,冲阿文直叫:“这孩子!快快快,收拾好!”
阿文却呆呆地盯着地上,仿佛入定了。那一扎一扎的钞票,怎么这么寒碜啊?有10元一扎的,有50元一扎的,甚至还有些5元的。当中还有一张纸片,上面列着长长一串人名:
七公280
阿德祖120
三祖婆60
……
阿文的脑袋“轰”的一声,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正在这时,手机突然来电了。拿出来一瞧,是村里的电话。那头是爹的声音:“阿文,你把钱送出没有?听我说,这些钱是全村人捐给你的,我都记着,可纸条不见了,可能忘在里面了……”
阿文听不下去了,关了手机,擦了一下眼角,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飞快地捡拾好散落地上的钞票,站起来不卑不亢地对李部长说:“李部长,我不打扰您了,我该走了!”
李部长伸手指指他抱着的钱:“这是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阿文咬咬牙,“这是我爹叫我拿来存的。”
话音刚落,二舅大喝一声:“阿文,你脑袋抽筋了?”转而对李部长赔起笑脸解释:“其实是这样,这是孩子一点小意思……”
“不!”阿文把脸一扭,“这是我爹叫我拿来存银行的。”
二舅惊得目瞪口呆,面对李部长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李部长忽然打了个哈哈,意味深长地冲阿文笑了笑,对二舅说:“看来你这个外甥并不听你的话啊。年轻人嘛,不喜欢做的事,就不要强迫他做了。”
阿文说了声再见,义无反顾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刚走出县委大院,二舅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从后面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骂:“你个兔崽子,我这次被你害死了!你要送就送,不送就不送,露了一下钱又收走,算什么?你坟头烧报纸,骗鬼啊!你就等着人家怎么整你吧!”
阿文正色说道:“二舅,我心意已定,您别说了。我明天还一样去面试,就不信这朗朗乾坤,容不得光明正大地做人!”
二舅气得说不出话来,跳上摩托车丢下他走了。
阿文自己打车回到村里,抱着那堆钱,照着名单一家一家去退。开始大伙都不愿意要,阿文说:“你们凑钱给我读书,我接受了。可你们凑钱让我做官,我背不起这个债啊!你们这是要逼我走邪路的啊!”
一番话,说得大家无言以对,感叹着接回了钱。老爹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法挽回了,长叹一声,无可奈何。
第二天,阿文精神抖擞去面试。结束时,几位考官都露出了满意赞许的表情,并且很快打好了分。
阿文正要离开考场时,一个考官忽然接了个电话:“哦,李部长……赵建文?刚刚结束,挺不错的……哦,这样啊,哦……好的,好的……”
结束通话,他马上与其他考官低声交待了几句,考官们便又拿起笔,好像重新打了个分数。
赵建文便是阿文的名字。他在门口处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先是一惊,接着一凉,然后一阵悲愤,冷冷地看了一眼考官,什么话也不说,拉开门,大笑而出。
回到家,老爹忙拉住他,问考得怎么样。阿文沉痛地摇摇头:“没戏了!爹,我当初想得太天真了,我不该回来。过几天我就走,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不会再让您吃苦受累了。”
老爹脸上十分失望,不过也不说什么,默默地转过身。
几天后,阿文联系好了一个同学,准备到上海一家大公司工作。这天他正在收拾行李,忽然二舅打来电话。刚一接,二舅在那头就兴奋地嚷:“阿文,录取名单公示了,你排在第一位!”
阿文一听以为听错了:“真的?您看错了吧?”
“错你个头!”二舅乐得不知天南地北,“我不是大学生,可看个名字还难不倒我。你千万别跑去上海啊,在家等着上班吧!”
尽管二舅说得信誓旦旦,可阿文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这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而且也不合情理嘛!
可不管怎么样,老爹已经在欢天喜地地杀鸡庆贺了。正忙得欢,忽然门前来了一辆小车。阿文出去一瞧,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二舅,另一个居然是李部长。
二舅见他发愣,忙说:“浑小子,还不快请李部长进屋坐!李部长知道你要跑去上海,这不,亲自来通知你被录取了。”
阿文还没反应过来,李部长已经过来握住他的手了,笑呵呵地说:“我听你二舅说,你打算要离开家乡,急得不行,这就跑来了。你看,我们对待人才还是有诚意的吧?建文同志,别走,留下来,我们家乡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阿文如坠五里雾中,一时间晕头转向,弄不清到底是咋回事了,喃喃地说:“李部长,这、这……”
“怎么,你还不相信自己被录取了吗?”李部长拍拍他肩膀,“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的呀!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搞鬼啊?”
阿文脸一红,干脆大大方方地说出他的疑惑来:“李部长,我本来是有信心的,可面试结束时,您打了个电话给考官……”
“没错!我是打了个电话。”李部长点点头,“可你不知道我那个电话的内容,我是叮嘱考官们,要给你加分啊!”
加分?阿文愣愣地望着李部长。
是加分!李部长郑重地点点头,一向笑嘻嘻的他忽然严肃起来。他那天确实是临时打电话告知考官,要给一个名叫赵建文的考生加分。阿文不知道,李部长给面试定了一个规定:凡在面试前找关系送礼托人活动的,一律减30分。那天阿文去送礼,差点儿就要被李部长写进黑名单的,哪知最后关头,明明都看见钱了,阿文竟然硬是把钱又带了回去。事后李部长一琢磨,对这样敢于坚守自己原则的人,不但不能减分,还应该要加分,于是就发生了考场那一幕。
此时,阿文家门口已经聚满了乡亲。李部长大声向大伙儿说:“用钱给自己铺路的人,就算再出色,我们也坚决不能要。因为这样的人当了官,只会为自己着想,不会为老百姓办事。”
此话一出,乡亲们顿时一片掌声。阿文心中百感交集,紧紧握住李部长的双手,认真地说:“李部长,我和乡亲们也给您加分,加一百分!”
(作者:宾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