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县新来的代县长姓王,叫王永清,30来岁,正是春风得意时。王县长业余爱好画画,据内行人说,他的那两笔墨竹已不在县画院的一般画师之下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画的鉴赏水平,那可真的已达到专家级了。他虽然是本地人,可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省城工作,这次回原籍,也只能看作是组织上对他的下派锻炼。所以本地人反倒很少见到他的画,更难得领教他的鉴赏水平了。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临江县美术家协会与拍卖公司合作,在临江宾馆五楼会议室举办一个小型拍卖会,王永清县长也收到了邀请。由于星期天本没什么事情,而欣赏画作又是他的一大爱好,也许在拍卖会上会有些难得一见的珍品,故王县长便准时到了拍卖现场。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儒雅地摇着手里的一把黑纸扇。他发现这个拍卖会规模很小,到场的全是一些县里美术家协会的会员,基本上没什么老板参加。一个拍卖会,没有了资本深厚的收藏家,估计这个拍卖会上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果然,拍卖会开始后,所拍的基本上是一些本县画家的作品。王县长看了一会,没发现令他心仪的作品,于是他便想开路回家。正在这个时候,主拍的县美术家协会李主席突然拿出了一幅画,朗声说道:“请注意,这是一幅清朝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的《墨竹图》,不过得提醒大家的是,经鉴定这是幅赝品!但虽然是幅赝品,却有着一定的价值,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走上前来看实物。”
王永清一听,当即便惊呆了。但他还是身不由己地起身走到台前去仔细地看了起来。
天呀!《墨竹图》,千真万确,真的是它……
王永清不由得十分激动,手里的黑纸扇合起又展开,展开又合起……天呀,这幅画原来是他的作品呀……
王永清的爷爷是个民间画师,王永清从小就跟着爷爷学画,临摹过不少古画。他上高一那年,父母相继去世,他在爷爷的呵护下继续学业。可到了高三,爷爷也病故了,王永清虽然经自己努力考上了大学,但无力交付学费。为了继续学业,于是他便去街头卖画,想凭自己的技艺来完成学业。一天,一位路过的老先生看了他的画,便与他交谈了起来,当得知他的身世后,老先生十分感叹,当即表示愿意提供一笔费用,供他求学。可王永清十分倔强,告诉他,自己想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老先生听后十分感动,告诉永清,自己是个收藏家,可以收藏一些他爷爷留下来的画。这下,永清心动了。可回到家里一翻,他爷爷并没给他留下什么画来,在他父母去世后,他爷爷一些值钱的画早就变卖光了,于是,王永清便拿着自己临摹的一幅郑板桥的墨竹找那位老先生试试运气。也许是那老先生徒有虚名,面对这幅赝品,他始终看不出破绽,竟连声称珍品,当即出了两万元买下了这幅《墨竹图》。靠了这笔钱,王永清如愿进入高等学府。等他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位恩人,没有他买画,自己是无法上大学的。前几年,他利用假期,几次回来寻找那位老先生,想将画赎回来,并将真相告诉老先生,取得他的谅解,并好好报答一下。可无论怎样打听,老先生始终没有找到,连这幅画也不见踪迹。想不到今天这幅画竟在这里出现了……
“500元一次……”
主拍人的叫喊声把王永清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会场上,那幅《墨竹图》已开始叫价,从底价300元起步,已拍到500元了。
王永清想了一下,这幅画从艺术价值来说,只是一个初学者的临摹之作,几百元拍去玩玩倒还是可以的,一上千估计就没人竞争了。但这幅画对他来说却是太重要了,于是他不假思索,当即举牌竞拍,“2000!”,他一下子就把价位拉上去了,大有非我莫属之势。看王永清拍出这个价,几个竞拍的都放下了手中的牌,场子上响起一片议论声。有人认出新来的县长了,说这个鉴赏家只怕是浪得虚名,这样的画值2000么?
“3000元!”真没有想到有个中年人举牌跟他对着干了。
主持人李主席的声音从台上传来:“3000元一次”……“3000元两次”……
就在主拍的李主席准备喊第三次时,王永清又毅然出手了,这次他干脆把价码提到了5000元,心想这下总没人竞争了吧。可谁知道那个中年人却不甘示弱,当即又喊出了6000元的高价。
全场都呆住了,这幅说得清清楚楚的赝品怎么能拍到如此高的价位呀?有几个人跑到台前重新仔细地审视这幅画作,还有的人干脆拿出了放大镜细细观看局部。大家看过后都十分不解,没有人加入拍卖,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竞争,王永清又报出了10000元之价,可不到一分钟,对方就报出15000。
几个回合下来,这幅赝品破天荒地拍到了30000,这个价是那个中年人报的。面对这个价位,王永清不由得长叹一口气,看来今天自己要想凭钱是拍不到这幅画了。正在这时,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坐到王永清的身边,轻轻地对他说:“王县长,我是宏兴房产的老总刘志高。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幅画?如果喜欢,我帮你拍下来送你,哪怕是拍到100万,钱不是问题。”王永清朝他看看,摇了摇头,说:“我不需要,我只是喜欢这个拍卖的气氛而已。”说着,他站了起来,退出了竞拍。
画没拍到,王永清心里总有点不舒服。但画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拍卖场上,那找画的主人就不是难事了。对王永清来说,找到那个老先生比拍到那幅画显得更重要。当天晚上,王永清便通过美协李主席打听到了那幅《墨竹图》主人的地址,他亲自上门拜访了。
那画的主人名叫赵国强,居住在临江县城一个名叫西溪苑的小区里。当王永清按响了门铃后,出来开门的人却让他大吃一惊,那人不是别人,竟是白天与他在拍卖会上竞拍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对王永清的造访似乎早有预料,他乐呵呵地朝王永清笑笑,说:“王县长,里面请,里面请!”
王永清十分奇怪,“怎么会是你呢?难道说这幅画的新主人老主人都是你?”
那中年人笑了,“没错,都是我!我就是赵国强!”
王永清摇了摇头,说:“据我所知,这幅画的原主人应该是一位老先生。”
“没错,就是家父,10年前,家父从一位年轻人手里,花20000元钱买下了这幅画!”
王永清当即激动地站了起来,“你父亲在哪?我要见他,我就是当年卖画的那位年轻人!我要向他请罪,当年我骗了他……”
赵国强平静地看着王永清,说:“你先告诉我,在你眼里,你觉得这画究竟值多少钱?”
王永清不假思索地说,“在别人眼里,也许这画并不值钱,但在我眼里,这画起码值几十万,要知道,当年的20000在我眼里简直是天文数字,没有那笔钱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那刚才我出了30000你为何就不再竞争了呢?”
王永清无奈地说:“不瞒你说,我的全部积蓄也就是30000元钱,再高,我拿不出来了……就这30000元钱,也是为了应付突然情况而存下的……”
“你的话我可不相信了,你工资并不低啊。噢,是拿去买画了?”
“不是。我是穷孩子出身,我理解穷孩子读不起书的苦衷。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默默地捐款,希望有更多的穷孩子能和我一样通过读书成才。这些话,我本不想说的。但我要让你相信,也不能不说了……”
“你是个县长呀,只要你开口就是钱。没猜错的话刚才就有老板愿意出资给你拍下这幅画的,为什么你不愿意呢?”
王永清笑了,“你看过那幅画吗,这些年来,特别是从政之后,我每逢作画就必画竹子,也许是竹子的高风亮节使我有些启示。我们为官的,贪字第一要不得,今天让人家给你付了钱,明天人家会从你这里要走更大的实惠……好了,不说了,赵先生,我来这里就想见见恩人,让我去见你父亲吧,我要向他老人家当面认个错,并把这画买回去,你开个价吧,我钱虽不多,但我会陆续付款的!”
“好,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家父。”赵国强说。
这是一幢老房子,他们走进这座老房子的后堂。开亮日光灯,王永清就看见后堂正中的搁几上,供着一只大理石的骨灰盒。骨灰盒上镶的照片是那么眼熟。照片下还有三个字:“赵伯衡”。
作为本地人,王永清当然知道这个名字。老一辈的临江人都称他为活武训,他是县中学的第一任校长,一辈子从事教育。文化大革命蒙冤入狱,在牢里待了十多年……
“老人是半年前离开人世的……他见到你那年,家父刚从牢里出来。买你那幅画的两万块钱,是他领到的第一笔落实政策的钱……”赵国强沉缓地说。
王永清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了。两眼直瞪澄地盯着盒子上的那张照片。
赵国强拿起骨灰盒旁的一个本子:
“也许是经济拮据的关系,家父这一辈子都非常精细。日常哪怕买一斤盐,都要记在本子上的。他省下来每一个钱。都是用来接济他的学生的。那一天,他花两万块钱买下你那幅假画,回家时开心得不得了。家里人都说他傻,他明明看出那是一幅假画,可还是把自己坐牢换来的两万块钱去买下它,还有比这更傻的吗?我爸那时瞪圆了眼睛,他说你们知道那年轻人多么有才吗?你们知道他已经成了一个孤儿了吗?你们知道他已经被大学录取了正在为上大学的费用而发愁吗?我花了两万块钱,为国家造就了一个有用之才,那这两万块钱就花得太值得了……”
“可我……”王永清一拳头击在自己的膝上,羞愧地低下了头,“那这两万块钱老先生也记在这本子上了?”
赵国强点点头:
“记上了,是用资助学生的专项费用开列的。老爸对他满意的支出都是用红笔来记的。你看,这一笔字的颜色还是这么红……”
到这时,这个堂屋里仍是一片沉寂。过了好久,赵国强头抬起来了,望着那个骨灰盒,他说:
“知道我们为什么在家父去世半年了,还把骨灰盒这么供着,不让老人入土为安吗?”
王永清放下那个账本,茫然地抬起眼睛……
“这也是家父的意思。这两年,世风不正,在出了像胡长清那样根子很正,却走上歪路的人之后,他对自己花的那两万块钱有点不放心了。特别是得知你已经当上公务员,有了职务之后。这时候,家父已经是肝癌晚期,他没有等到你回来当县长……他在临死前,留下话了。他要我们花工夫去了解一下,如果你在你的下属和老百姓中间口碑不那么好,那就把他老人家的骨灰倒到江里,他说就算自己瞎了眼,一番心血打了水漂……要是你这个人各方面还真的不错,那就说明他看对了,就可以把他的骨灰撒到我们县最大的那片毛竹山上去,让他再帮助那些毛竹长得更高更直……这样,在家父的学生,那个李主席的帮助下,我们才在今天的拍卖会上试你一试。不瞒你,那个宏兴房产的刘志高,也是我一个朋友……”
到这时候,王永清哪里还忍得住?他一下子扑上前,跪倒在那个骨灰盒前,他早已泣不成声。他哽咽着说:
“老师,明天,就让我问心无愧地把你送到毛竹山上去……”
(作者:沈建连)